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电话响起,东郊墓地那儿出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儿,刘先生告急。他到达的时间不早,那里已聚集起一些人。这片不知从何年开辟的汉人墓地总体面貌荒芜,除了松柏和旋柳一如既往地青绿着,荒草还算茂盛,供奉着阎王判官的汉式城隍庙塌了半边,三代以上的坟头历经风雨几与地面平齐,墓碑不存,在“文革”的破“四旧”中被人公然搬了去,做了建房的地基或打制成了磨盘,这就出了问题。有三个人围着谢国梁的坟茔指手画脚,刘先生走过去的时候,有认识的人指着那三人中的一个说,这位是从迪庆来的,云南客商的后代,龙某某,要把他爷爷的遗骨迁回家乡。刘先生就说,这座可是谢公墓。那个云南客商的后代连说不对不对,展开手中一张破旧宣纸指点,这儿一棵松树,这儿一棵柳树,两树之间各走多少多少步的位置就是我爷爷的坟——我正奇怪我家人离开拉萨都快半个世纪了,这坟,怎么好像经常有人在照料呢。刘先生端详一番那张地图,不由得着急,摸出手机就打电话。
司马阿罗一点儿都不慌,轻描淡写地让他把地图掉转一个方向再看看。退一步说来,就是打开了棺盖,谢国梁的陪葬物品还是说得清的,当然还是不要开棺查验的好。有情况再来电话。
拉萨的夏天无暑热,有急雨,总是清爽明媚,年复一年如期而至。一碧长空瓦蓝,湖蓝,宝石蓝,风和日丽。满满一院的波斯菊在窄细而密的叶片烘托下,粉红粉白地开成规则图案,有蜜蜂飞来飞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响,显得寂静而喧闹。即使没有生物发出声音,成丝成束的太阳光波穿过距离,与空气磨擦相撞时,也会发出类似的蜂鸣,这是人们在万籁俱寂的旷野中可以重复地体察到的,是普遍经验。其后不管多少年过去,每当想到拉萨之夏,这情景这音响都会在记忆的浅表层即时呈现。司马阿罗接电话的工夫,我透过窗玻璃望到这满眼的祥和生机,心里想着如此的日常领受均属奢侈,一个陈旧的念头又一次升起:假如当年我不来西藏,这当下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一次显现的场合是在一间不大也不小的会议室,黑色衬里的窗帘关闭,有三排可见的陌生面孔环绕着长方形的桌子,这是可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千篇一律的小型讲座。我望见我坐在发言席上,正在操作笔记本电脑,投影幕上的标题好气派:《上古神话中的文化地理与部族交流》。我看见我在讲说,但听不见在说什么。总共只有几秒钟,一晃而过的画面。
这是不是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为什么反复出现?
我所“看”到的,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是能够想到的和愿意看到的,无须借助超自然力,没有受到谁的影响——很不幸,这一结论把从黑衣喇嘛到我们的司马阿罗的不多的神奇消解了。那边司马阿罗放下电话,听我再一次的点金成石,破除神秘,并不介意,反而说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理解,通常经验也可以向我们提示这一切。这叫做万变不离其宗,除去最初的成长和教育环境予人以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外,基本人格形成之后的选择其实差别不大。你看在另一种环境中,你依旧是你,介于学术与文学之间,喜欢偏僻题材,总在寻访踏勘,形式上的野外工作者,本质上的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确切地是,不存在奇迹,不必太好奇。那是属于你的平行世界。
那么刘先生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曾经是上古的(追随女王陛下的)侍者武士,又自认是曾经的徐岚,又仿佛波密王,还情愿是谢国梁,更像是刘赞廷的灵魂附了体呢,一个人可以这样重叠,还在继续寻找……他要是不到西藏来,还会存有这些幻想吗?
司马阿罗说,有些疑问我说不好,譬如说他不来西藏会怎样,但他毕竟来了,那就是有缘由的。我只能说他在西藏不这样会怎样,譬如说,他的人生有许多岔道,他走了这条而没走那一条,而那一条不是通往墨脱是通往藏北的,你可以进入到一个平行世界里,去看看他的行状……
刘先生又来电话,警报解除:按照司马阿罗的指点,把那张草图掉换了方向重新量过,龙家人找到了先辈。
司马阿罗拎起我带来的五公升白色塑料桶,旋开盖子欣赏了一下,随口问道,是那曲的刘先生捎来的?我恍恍惚惚应了一句,就是。同时心想,现在就开始了?又听他说,等杨庄来了一同享用吧。
罗丹从机场接来了杨庄,我们在院子里摆开了酸奶宴,司马阿罗说,这可是上好的牦牛奶做的酸奶,那曲的刘先生昨天捎过来的,怎么样。
杨庄和罗丹并无诧异,还高兴地说,明天去藏北,就能见到刘先生了——这么说来,现在就都开始进入了?
说到藏北,陡然想起重新复活又将死去的人群,在那里必定是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们已经踏上了绝塞死旅,每时每刻面临凶险。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和命运,回天乏术;虽然重现的只是幻象,宇宙存留的信息,也不忍一次还不够,怎好让人家再遭二茬罪。只是一个早死晚死快死慢死之别,那就快快进行吧。
第八章绝塞死旅:古往今来最糟糕的旅行
古代连接西藏与内地的主要驿道曾为唐蕃古道,经青海,越羌塘,抵达拉萨。由于地势高寒,每年仅有夏季几个月可供通行,以致唐蕃之后的官道便由川藏一路取而代之。羌塘——北方高原行人愈见稀少,荒芜而旷大的高原面上便由肆虐天象掌管。辛亥年冬月,当羌塘望见有人不合时宜地闯进它的领地时,只是感到惊奇,既没有更狂暴,它本来如此;也没能激发起恻隐心怀,那仅限于夏暖季。它不好不坏,一如既往地遵从着习惯秩序。这群被抛甩在命运轨迹之外的人,悲哀地面向不祥的艽野——荒远之野,一百一十五人中将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一百零四人陆续死在沿途。
无名小寺旁度过严寒一夜,被冻醒的人们早早起身。极目处天地苍茫,枯草稀疏,荒碛上有沙丘连绵起伏。向导老僧说,这就是羌塘了。
话音未落,耳边有轰鸣声隐隐响起。西天有风,拄着天贴着地呼啸而来,随即席卷起高地沙丘,在一箭之遥处缓缓落下,重新堆聚。见众人惊愕,登珠安慰说,这样的龙卷风不怕,快马避得过,怕只怕扑天盖地大风沙。登珠说,羌塘一年分两季,寒为风季,暖为雨季。暖季里雨少,寒季里风大,当地牧民说,一年只刮一次风,每次需半年。
随后便领教了名副其实的大风沙。由于地势高亢干寒,鲜有植被覆盖,裸露的砂碛表土便随飓风腾空而起,携带着低沉的和尖锐的吼声唿哨,充塞于天地之间,世界为之昏黑,一两步外不可视物,目光穿不透的原初之混沌,何况眼睛无法睁开。这样的时刻只能匍匐地面,不可前行。而这样的大风沙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持续一天再一天。只在风势略小时方能举步行走。
雪下起来,风会止息,但渐堆渐厚,不仅行路困难,牛马也无处觅草。羌塘之行不久,积雪深有半尺,恐慌出现了:只能拿糌粑喂牛喂马。原够三个月的口粮,不过半个多月只剩下一半。陈渠珍焦虑,请杨兴武下达命令:严禁再用糌粑喂牲口。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失去了坐骑意味着什么。坐卧时都觉得胸闷,走动起来一步三喘。所以命令归命令,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在继续。张敏也每每偷拿糌粑往小红马口里塞,陈渠珍只好视而不见。
风雪严寒和饥荒威胁双双袭来,绝塞死旅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古今中外是否还有比之更糟糕的旅行,不得而知。也许有过,因当事人身死途中,或未付诸文字,无从传播;但是这一行的遭遇,因其所经之地的特别,先天地具备了若干世界之最:海拔最高,多数行程在五千米上下;路途辽远,不下两千公里;旷日持久,为时大半年;外加寒冷饥饿,艰苦卓绝,导致减员众多。现在分析起来,致命因素首推缺氧。缺氧环境中,一切疲惫、疾病后果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健壮者往往先倒下,皆因新陈代谢快,耗氧量多;其余因素诸如饥寒常常只是诱因,或互为因果。进入羌塘不过一月,尚未缺粮、不属最寒冷的情况下,死亡人数在三分之一以上,充分地说明了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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