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西原笑说,咱们西藏,只有一个女人嫁几兄弟丈夫的,没听说一个丈夫娶几个妻子的。
  陈渠珍说,就是。当初赵大帅在西康改土归流,颁布革除旧习,还把一妻多夫列在其中,听说在贡觉,就被人问住了。贡觉人说,不让我们的女人娶几个丈夫,凭什么你们汉人的男子就可以娶几个妻子?太不公平。听说赵帅一时无言对答呢。
  西原想了想说,一妻几夫的家庭可以不分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家庭烟火就兴旺。要紧的是那个做妻子的不能偏心,才能和睦相处。你也要这样,不要专宠我哦。
  陈渠珍微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西原的手,心想,唉,回家的感觉真好。
  旅途的太阳升起又落下,骡车的木轱辘缓缓滚动,车行邠州时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拣一小店住下,打算在此歇息一天。陈渠珍到街市中转了转,兴冲冲买回几样小菜,西原半真半假嗔怪他,旅途尚远,旅费不多,何必破费啊。
  陈渠珍笑而不答,摆开来,都是西原爱吃的酱牛肉、煮花生、咸鸭蛋一类。
  窗外是中秋的月光洒满小院,油灯下夫妻俩欢欢喜喜过节。忽听门外喧嚷,又是当地官府查房来了。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处都一样。两人听惯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叫喊,反正是解甲归田的布衣平民了,也不很在意。
  一军官推门而入,询问什么人,从哪里来。陈渠珍一一回答过,对方脸上便浮现出惊奇和恭敬的表情。西部边关素知西藏旅途之艰险,冬季从羌塘走出不啻奇迹。
  继续坐下来吃饭,没等吃完,又闯进一军官。只见来人神态语气急切,一口气问下来:你叫陈渠珍?家住凤凰镇竿镇?三年前进藏在工布?得到肯定回答,那人迫不及待地问:王瑞林可曾是你的部下?
  陈渠珍一怔:请问您和王瑞林是……
  来人说,瑞林是我胞弟。我名叫王兆庆,从军邠州已经四年。刚才听乔排长说到西藏来人,姓陈的湖南人,就想到是不是你。前两年瑞林常有信来,每每言及你待他甚厚,还提拔他为司书。只是去年底以来,再无信见告,不知他……
  陈渠珍默默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玉石墨盒:我没能把他带出来,这,便是瑞林的遗物了。随即将如何出走,如何病倒,羌塘身亡的经过言说一遍。王兆庆手捧墨盒,手指摩挲着其上镌刻的瑞林字号,痛哭失声。陈渠珍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湘西父老,对不起瑞林,对不起你……
  王兆庆收起眼泪,反而劝慰说,但请陈兄不必自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也是小弟命运不济。不知陈兄作何打算?
  陈渠珍便将拟在西安等待家中汇款事说了。兆庆想了一想,便说,听说西安还在戒严中,日夜盘查行人过客,不胜骚扰。我有一位朋友名叫戚兰生,现在西安帮童姓大户看空房。不妨就借住那里,还可以省些店钱。
  乘骡车又走了七天。西安毕竟盛唐故都,比西宁、兰州又不知大了多少倍,气势也恢弘好多。西原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得发呆,在比肩而立的绸缎、杂货店铺前流连,可惜繁华是别人的,眼下囊中羞涩,陈渠珍连称惭愧。西原说,我只是从没见过这些,看着新鲜罢了,我才不要打扮呢。
  两人按照王兆庆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洪铺街一处老宅。戚兰生开了门,看了信,忙将两人让进。走过三重门,来到后院,边走边说,我也是湘西宁乡人,同乡不必客气。我住这后院,前三进十多间都是空房,你们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总算有个家了。两人满心欢喜,就挑了紧邻后院一间西厢房安顿。院内一株大槐树,一树青翠。室内陈设卧具一应俱全,戚兰生送来锅灶炊具,自己开伙,又可省一笔钱。待洒扫停当,虽简陋但整洁而且温馨,西原拍掌笑道,总算有个家啦!
  陈渠珍搓搓手,随声附和,总算唉总算。两人相依相偎,尽情地享用着难得的两人空间。新婚后一年征战,一年逃难,转眼间第三个秋季来临,不管是否命中注定,按照已发生的事实,他们将在此住到冬月,度过今生在一起的最后岁月。
  
  而拉萨的冬月,也已进入这出“苦戏”的终场尾声。1912年12月18日,农历十一月初十,汉人百姓三百家,官兵四百人,起程。此行将穿越冈底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冰天雪地,路途困苦。藏兵和尼泊尔兵持枪护送,实为押解。到达曲水雅鲁藏布江北岸,只见帐房林立,早有藏军大队僧俗兵丁在此等候盘查,搜身翻行李,看有无私藏的武器弹药。翻行李的时候,知情人都捏了一把汗:偷带的枪支是有的,埋在米箱里,藏在轿壁里。但那些藏兵十分马虎,打开来草草望上一眼,就放过了。倒是对那些随身携带的金属小物件,刀剪、牙签、耳挖子之类兴趣更大,凡搜出来的一概没收。轻松过了关,沿着羊卓雍湖走过浪卡子,到了江孜地界。江孜镇上有英印军营,颇具绅士风度的英国驻藏官员率队前来迎接,一直陪送到帕里镇;而那边自有英国驻亚东官员率队接站,一直监护到喜马拉雅南侧的下司马,看起来俨如热情的地主迎送客人。
  行行复行行,二十多天里走过十八站,到达边境重镇亚东。同是冰雪行路,偃旗息鼓。较之四年前的进藏,钟颖的意绪心潮可想而知。其实不想走,其实多想留。钟颖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心有不甘。拉萨议和,围困解除,钟颖即已得知几个月来全部消息:武力支援早已不可能,北京政府迭次派出赴藏专使皆被阻于印境,还在交涉之中。钟颖多么希望在返程中忽逢转机,可以陪着政府专使重返拉萨。而今身在边境,索性以等候北京政府汇寄路费为名,挨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住了一月又一月。这期间英人藏人轮番前来下达逐客令,挪个地方又住下了。藏军只得大老远地赶来四面围住,故伎重施,严令当地不得卖粮。有一藏商心怀侥幸,私下出售一头牛四头猪,不幸败露,不仅被罚以重金,还被打得满脸青肿。钟颖派人到印境噶伦堡买粮,运输途中又遭英人扣留。就这样只好一再精简人员,最终剩下不到二十人,一直坚守到民国二年4月下旬。钟颖最终绝望:一切努力均告无效,所有挣扎都属徒劳——这期间,北京政府电令免去了他的驻藏行政长官职务。
  喜马拉雅南坡杜鹃花盛开时节,钟颖率残兵到达印境噶伦堡,旅印华人一片指责之声:不该弃地而走。钟颖无言以辩。这还是轻的,还有更严重的、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局面在等待着他——在北京,某些人有着充裕的时间从容罗织罪名,有关机构为他预备了死牢,一切无可挽回。
  就在钟颖一行滞留中印边卡亚东期间,谢国梁的行旅也踏上返程取道哲孟雄(锡金),悄悄地越过了边境,经海路返京。拉萨汉人几乎被清空的同时,他就一直处于走也难走、留也难留的左右彷徨中。按说神王自返回拉萨后,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整顿武备,诚心起用,点名要谢国梁继续督练藏兵,开出的价码够高的:给你优厚薪俸好不好?给你庄园田产房舍好不好?荣华富贵之外,敬重信赖好不好?但谢国梁心中不安,自视愚钝,也明知所训练的军队矛头所向:此时西藏东部沿澜沧江一线,康藏间战火蔓延;达赖喇嘛欲谋独立,诚为最大的危机。此前谢国梁已草拟过《藏事善后五条》和自己羁留西藏经过遥寄北京大总统,一直未得到回音。等待期间又有人传话给他,钟颖似已呈文北京,其中涉及谢某人的,是丧师辱国罪名。这样一来,他心想此时不回,真的就是杨四郎的下场了,遂决意出藏,向北京表明心迹。
  谢国梁委托一位噶伦大人向神王禀报,婉谢了挽留盛情,说明此番回京,是为请求政府理解藏人、善待藏地、结束纷争、重归于好之意。达赖喇嘛闻言不悦,派人再次挽留无果后,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以示仁至义尽:向他发放了往返护照,希望想通了随时可回。
  央吉玛满心不想离开拉萨,这些日子里终日以泪洗面,虽然明知泪水泡不软他的决心;一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她最后说出的竟是:两块木板黏合,是胶的功劳;打架的人和好,是调解者的功劳——尽是鼓励的意思。谢国梁感激她对自己的理解,一再安慰说,到了北京说明了情况,一定会受命再回,并断言北京拉萨间肯定能达成谅解。央吉玛宁可相信夫君的话,随他同行到了江孜,一路前思后想,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走了。嘴上说的是这样的道理:就这样走了,你会一无牵挂,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留在这里,你会回来得更快些。心中所想是另一番道理:他在家乡早有妻室儿女,两个妻子如何面对?传统中未提供经验,谚语里也无此类比,更何况自己还是做“小”:像我这样争强好胜之人,要在别的女人面前低眉顺眼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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