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央吉玛破涕为笑,钻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打,小鸟依人,黏上啦。亲热了一回,谢国梁忽然想起,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变戏法一般亮出了一件纯银打制的长方盒状胸饰,其阔如掌,敲錾着卷云纹的图案,中嵌一枚硕大的椭圆形红玛瑙。央吉玛一见眉开眼笑,欣喜把玩。谢国梁又取来那个墨盒,嘱她好生收起。见央吉玛不解,就说这是我的宝贝。
坐等一夜的央吉玛不停地往炉膛里添加羊粪,把小屋子烘得暖暖的,铜瓮的水也是热热的。让夫君脱下脏衣擦个澡,边细说别后之情。当说到最近一些日子门外不时有可疑的人转来转去时,谢国梁有些不安,会是什么人呢?
央吉玛又说,前几天见到黑衣喇嘛了。
拉萨这样乱,他在这里做什么呢?说什么了?
让我不必为你担心。注定之命躲也躲不开,额上皱纹抹也抹不掉,说好心自有好运,自有神佛保佑你——这两天是不是该请他过来?
没有回答,鼾声响起。
不过这个好觉没能完成。上午才过了一半,叩门声大作。一群士兵大喊大叫:谢国梁!谢国梁出来!
央吉玛应声而出,想要阻拦可哪里拦得下。
谢国梁边扣着袍襟边走出门来。为首的一人语气还算客气但内容却很严重:谢管带,我们奉财政部长郭大人命令,请您立即交出冒领的四万两饷银!
顿时如五雷轰顶,谢国梁目瞪口呆。的确是预留了本营半年来欠发的军饷,但手续是齐全的,也在情理之中。已与联大人说过……
为首的那人说,我们做不了主,跟我们走一趟,面见郭大人说去。
无奈只得跟到公议局,可是不见这位郭部长踪影。谢国梁认识郭元珍,此人既非军人亦非文官,原本一优伶,前年随某官员进藏,留在联豫身边做了亲兵卫队长,但在袍哥中此人身份很高,及至挟持钦差事件发生,钟颖率随从十余人击毙了袍哥首领叶纶三等人后,唯他辈分最尊,当上了总公口,并挟袍哥之势呼风唤雨。在军内颐指气使也就罢了,见到噶厦官员也让人家下马行礼。此人烟瘾极大,入不敷出,口碑不佳。如今当上财政部长,拿藏谚说,真是把猫关到肉仓里了。
兵士们互相望望,心照不宣。这位大人定是在哪里过瘾呢,这可不便打搅。谢国梁趁机说,我还是先跟几位队官排长商量一下,再向郭部长报账吧。
为首的那人想了想,说,那你下午再来,不要让我们去请了。
其实兵士们想错了,此时郭元珍正在召开秘密会议,部署明天公议局行文下发后,收缴原钦署各办印信案卷账簿等具体事宜,头绪繁多,忙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给谢国梁留下了一个逃走的空隙。
也许起初没打算逃走,待见到土兵营的队官们,那几位先急了,纷纷说此事凶险。管带您不知道,一大早就有人来宣布,撤了您的土兵营长,由张文华代之。此时他已被召去开会,公议局要夺权了。您本不是帮会中人,正好拿您开刀。饷已分发下去,如何再往回收?何况“冒领”本是岂有此理的事情。现在毫无法纪可言,杀一个人全在一句话。不要指望联大人,他现在也是被废之人了。您还是赶紧走吧,这里还有张文华,我们留下来不会有事的。
一想也对,说走就走。谢国梁只点了五个亲随,让他们速做准备,午饭后就出发。一面急忙赶回家:央吉玛快些帮我打点,我得赶紧走。你留下来,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央吉玛一听就哭起来,执意要跟着走:鱼与水并存,身与影同行,与其悬着心地牵挂着,不如在一起同生共死。
七人七骑快马加鞭向北而行。行踪想是被人发现了,傍黑时望见了追兵,有十多人的样子。此时已翻过了拉萨的北山,在达郎地方,眼见得就在追兵射程里了。一护兵把一只袋子扔了过来,高喊一声,谢大人快走!一纵身跳下马,伏身于路旁棘丛中的有利地形,举枪瞄准。另几个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下马,各自卧倒。
谢国梁正自犹豫,只见央吉玛策马而来,拿手中缰绳在谢的坐骑屁股上猛抽了一鞭,口中说,国梁快走,我不会有事的!说话间已掉转马头,迎着追兵疾驰而去。
身后枪声响成一片,坐骑飞奔,谢国梁想哭的心都有。
追兵没再跟进。走了一夜,再翻一山,谢国梁躲进了藏北东南部的达木,即现在当雄境内达木八族系蒙古族,于明崇祯年,随青海固始汗征藏游牧至此,自立部落,有人口近四千,高寒之地游牧人,淳朴而尚武,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四年在此募集民兵千人,成立新军一支。本拟在宣统三年设流官,适逢鼎革未果。
达木总管固山达对他的不期而至喜出望外,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稍安勿躁,达木兵强马壮,若为避难你选对了地方;何况你也难以闲居,我们的新军需要你的教练指导。若是担忧你的妻子,我这就派人前往拉萨打探情况,还可以把她接了来——怎么样?
去拉萨探信的人几天后返回,此人见到了央吉玛,好端端地待在家里。郭元珍的人拿她也没有办法,只是那几个随员全部战死,所携银两财物均被没收。共计有八个木筒饷鞘的银两。谢国梁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装满麝香的羊皮袋,护兵临分手时丢给他的,上面绣着吉祥如意结和“陈”。
羊皮袋的主人此刻还在举步维艰于藏北高原腹地。陈渠珍一行从江达上路两个多月,这一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辛亥年最末一天施惠于人,这群穷途末路的人们得到了最好的礼物,是通天河。长江——金沙江上游通天河!青藏交界处的通天河!
从中午时分,望远镜里就出现了时隐时现的一线。登珠老人不敢轻言是怕失言,陈渠珍们也不敢指望,是怕希望成灰。本来一般下午三点左右就宿营的,这一天向着希望一线行进,直到日暮的八点钟,站在河边青藏界碑旁,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时,这才涕泪交流。
趁着暮色捡柴生火,这一次速度比往常要快得多。围坐喝水度除夕,吃上一天剩下的猎物干肉,人人兴奋莫名,终于……啊终于……
向导登珠并未参与议论,只是呆坐在人影后。陈渠珍略感诧异,便请问老人还有多远才能走出羌塘。老人迟疑,回答大概还有十天可到昆仑山口“冈天削”。
还有十天?还有十天!众人再一次掀起议论热潮,十天嘛,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群穷途末路的人,在通天河畔火堆旁,再一次进行了人数统计。不足一月前焚装杀马时尚有七十三人,连日来病死十三,因腿脚冻伤死亡十五,存活者四十五,其中尚有六七人是拄棍跛行者。此时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庆幸:还有十天,总算……
可是登珠老人又说了一句话:可能,可能还需半个月。
一派胡言!几个士兵怒吼起来,十天就十天,谁叫你半个月!其中一个名叫谢海舞的暴跳起来,揪住老人衣襟拳打脚踢。被打者木然,既不抱头护脸,也不再口中乞求。杨兴武急忙上前拉住姓谢的,西原和张敏趁机推搡着老人离开。
西原一边拿袖子为老人擦鼻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老人反复念叨,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多难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我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登珠啦,你还要在塔尔寺招待我们喝酥油茶哩。佛祖会保佑我们的。西原说着,随手取下项上念珠,这是第穆堪布送我的,现在送给你,保你平安。
老人感激,老泪纵流:西原啊,你哪里知道,到了通天河,才算走了一半多一点的路,像这样的走法,只怕一两个月也到不了冈天削。
西原大吃一惊,思忖片刻,嘱咐张敏不要将这话讲出去,返身走向火堆,见陈渠珍与杨兴武正在一旁商谈,便将老人的话复述一遍。陈、杨一样吃惊,杨兴武说,大队行动过缓,再走十天半月恐怕也难支持,不如我带上几个人从速疾行,一到有人的地方就雇上快马接应你们。你们就在这有水有猎物的地方守候便是,估计……也就是二十天。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陈渠珍点头称是,以杨兴武人品,值得信赖,只有他不会弃众人而去。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杨兄了。杨兄辛苦,早去早回。
大家都有些伤感。这时杨兴武把手伸进襟袍,摸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在一个月前为你偷偷藏下的糌粑,总想留待最困难时救命之用,请大人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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