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然后呢?
当年我们在拉萨没住几天,就被动员回去了,在成都分手没再联系,再次相见差不多隔了十年时间。刘先生说,然后——该上车了。
后来的故事是杨庄告诉我的。在林芝我们住在招待所的同一个大房间里。没想到的是我们原来是同一批进藏的学生,刘先生和杨庄重逢的时候,我正好也在现场。那是在1976年10月,青藏公路上的沱沱河兵站,那一天我们山东同学到达时,听说北京的同学先到了。此地谐音“头疼河”真是实至名归,我头疼得要命,正躺在床上。听见院中喧嚷,有人说来了两个野人。因为好奇,我还挣扎着爬起来看热闹,就见两个裹在污黑锃亮皮袍里的人,一个长发蓬乱面如黑铁的老者,一个貌似大猩猩的“虬髯客”。他们说是从高原深处的无人区归来,不想车坏在无名高地,步行了五天才走到公路,要搭我们的车去安多县求援。“虬髯客”说他叫刘先生,我们以为是姓刘的先生。听刘先生称老者“阿罗”,我们问,老人是藏族吗?阿罗说是。又听刘先生称老者“司马”,有人问,那你是汉族了?司马又说是,弄得我们一头雾水。后来正式认识了,才知道他们此前并非结伴同行,一个随中国科学院青藏科考队考察藏北,一个随那曲地区某县干部为扩大牧场寻找水草地,在无人区相遇。那么大的藏北高原,他俩的相遇本来就不可思议,而刘、杨二位的相遇几率更低,也只有写小说才有这等巧合发生。
就像对上了暗号,从此时起,我和杨庄亲密多了,相互间直呼其名。招待所是林芝农牧学院的招待所,杨庄指给我看山脚下一栋刷成粉白的三层楼房,她曾在二楼靠西边那间一住四年,也是刘先生和她共同生活不足一年的小窝。沱沱河兵站那一晚,她和刘先生久别重逢时都有些拘谨,不知该说些什么。漫长的时光里天各一方,不过在杨庄那里还算是一条上行线:插队几年当工人几年考上北京的林业大学读书几年。但在深心里始终隐现着一个身影,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无论你是否已成家,我还是希求着再次相见。现在好了,端详着饱经藏北高原风霜的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轻声问一句,你还好吗?
她听到的回答实在唐突:我不好,犯了错误。
而且是最不情愿听到的,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说起青年刘先生早年对于杨庄,不能说是没感觉的,问题在于那时杨庄还是个女孩儿。问题还在于他满脑子另一番意象,时常背转身去,以便心神的目光投向无限之遥的远方。其实一片空茫。有些东西失落了千百年,横断山脉的罡风把它们刮得不知去向……
那些年里刘先生走了背运。乱哄哄的年代里,这位藏语专业的高材生被分配到了边地墨脱,到了县上同样一片混乱局面,索性被打发到了区乡。雅鲁藏布江浩荡而下,低海拔的墨脱四季青葱,鲜花铺地。(墨脱是藏语中的“鲜花”)当地人眼中的小刘就像是天边飞来的大鹏鸟,不,是骑着白马的神子,白马神子有一双眼梢上挑的凤眼,既温存又多情。这双眼睛在所到之处,接收到的是姑娘们麋鹿样的惊羡目光,山花样的灿烂笑容,而且个个皆是长发美女,黑色长衫的青衣女神。年轻人不由得心醉神迷,在这与世隔绝的花朵之地,天性被唤醒,记忆深处的画面清晰。你好!他向着迎面奔来的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问候。你好!他向着飞驰而过的黑斗篷黑坐骑的荷戟武士问候。你好!他向着施施然走来的宽袍大袖明季服饰的画家问候……
你们都是女性之神的崇拜者和守护者,你们是我。
情人浓密的黑发,
洒下明月的清辉;
缕缕闪亮的情丝,
将我的心儿紧系。
根据传言,年轻的刘先生最初有过的遭遇是在丛林环护的水潭中。久雨初晴的阳光下,刘先生赤条条如鱼,在清澈的水中俯仰游弋,享用着天籁下的快意人生。忽然草丛中有枯枝发出脆响——随着一声抑止不住的爆笑,草丛中突然跳出四五姑娘,个个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大叫,白白的那么好看的皮肤啊。刘先生又羞又慌,沉入水中许久不敢露面……
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说,大约在同一场景的另一时间里,一个胆子够大的姑娘,像条美人鱼一样,悄悄地潜行接近,与刘先生同沐于河……
后来杨庄问起过这事,刘先生很沮丧地据实以告,是有过这回事儿,但哪里浪漫。事实是墨脱那地方咬人的蚊虫巨多,他的皮肤又是最不禁咬的那种,奇痒无比且抓破了易感染,弄得新创旧痕,体无完肤,只有在水中稍可缓解,就这样还被打扰,那一次在水中僵持了好久,衣服也被挟持,直到乡里人找来了,姑娘们才一哄而散。
后来的传闻更多,最最要命的是,本来极私密的事情,潇洒女孩们反以为荣四处张扬,那情事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男人们听了发笑,说从来只听“蝶恋花”,现在要编一首歌儿“花恋蝶”:花儿已然开放,招来蜂儿蝶儿飞舞;谁是花儿谁是蜂蝶,那可说不清楚。
胜似桃源而毕竟不是,天高皇帝远却也有人管。几年后大运动中的某次小运动,大约是名为清除“五一六”分子之类,上面派来了工作组,正缺一个反面典型。工作组长是一位刻板的汉族干部,他捕捉到了一些风声,那些其实本无恶意的飞短流长在他那里变得不堪入耳。为严肃纪律打击歪风邪气,决定拿刘先生开刀,马上隔离审查。
刘先生这才大梦初醒,写不完的检查挨不完的批判。心想古风不再,今非昔比。我不再是他们了,我只是我自己,我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天性不宜,我犯了错误。
起初运动来势汹汹,一旦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判刑的可能都有。但在过程中渐渐松弛下来,首先是无人指证投诉,批判会就流于泛泛的上纲上线外加不严肃;其次是他不属于两派中的任何一派,人缘不错,县上干部特别是女干部和干部家属私下里都说他好话。第三,实事求是地说,除了这个问题,刘先生的工作成绩可嘉,你看他在某乡某村推广新式农具新式技术方面就有效果,一举改变了当地毁林垦田的传统做法,凡此等等。工作组长听取了大家意见后,决定手下留情,给了刘一个留职察看的行政处分,调离该县,回拉萨待分配。
这一番折腾让刘先生伤心丧胆,几成衰人。留职期间被报社借用做了藏文版的排字工,这期间他低着脑袋夹着尾巴与绯闻无缘。报社依据其表现和才干,决定起用他当记者,这才重新做人。我们在进藏途中相遇时,他正在藏北做驻站记者。
沱沱河兵站相遇,杨庄只了解了一个大概,心情复杂了好些天。在拉萨等到分配去林芝农牧学院任教的通知前,左思右想过,或者根本就不需考虑,总之临行前一天,杨庄郑重其事地向刘先生表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在意;我们一起走过很远的路,可不可以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有点儿好,可行。鱼雁往返,一年后结婚。这条四百公里山道一度承载过幸福心情。有时单位就委托他在林芝及其附近的波密、米林几县采访。刘先生枯木逢春,工作积极待人热情,那些年里时兴交谊舞,刘先生大显身手,俨然舞会王子。眼睛重新焕发光彩,重新迷倒了女子一群。不过刘先生谨记教训,目不斜视。那段时间也是杨庄幸福平和的日子,除了为人师表让人略感严肃,例如从来不参加舞会,其他方面真的无懈可击。她看到刘先生神采飞扬很有成就感,心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生一个孩子就更好了。变化从某一天开始,刘先生从波密带回一个精致的玻璃盒,盒内是一硕大如掌的蝴蝶标本,十足蝶王。蝶翼上的图案奇异,圈圈点点几何图形,色彩尤其无与伦比,以高贵的黄为主色调,自然界中凡能见到的一应知名不知名的颜色俱在,荧光闪闪,从不同角度看去变幻无穷。但是这蝴蝶不是送给她的,是别的女人送给刘先生的。刘先生据实相告,是波密一个名叫桑桑的送他的礼物,桑桑原是他在墨脱的同事。当时杨庄也未在意,就像通常的情况一样,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悉丈夫外遇真相。后来是分配到波密的同学说出了有关桑桑的秘密,在杨庄的追问下,刘先生到底承认了,旧情人,一直有联系,桑桑真好,你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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