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杨庄读到这儿,抬起头来,感情复杂地说,桑桑和蝴蝶,这就是你找到的,要告诉我的吗?这么多年,你就做了这些?看来要变也难。
刘先生一听就急了,谁要变不难呢!你不也还是这样子,难于沟通,拒绝理解。从小时起我就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让我固执地感觉有一系列属于我自己的经历,漫长得无以穷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能确知这一生能否找到它们。杨庄问它们是什么?回答略有迟疑:可能是一些载体,也不全是。重要的在于背后的故事,角色,重要的在于我是谁,或曾经是谁。那些画面困扰我那么多年,杨庄,我跟你说过的,小时读李白,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蚕丛蚕丛,若有所忆,直到成年某一天,画面显形,长发委地的蚕丛女王,古蜀国,青衣神,追随她身后的,是一个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侍者,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杨庄插话:看你,又来啦!刘先生摆摆手,不过仅此而已,那一切太过遥远。倒是东女国女王的青袍赭面和骑者武士的黑色斗篷更为清晰些,在我幻觉的长风中翩飞。当野史中出现了徐岚踪迹的时候、当传闻说起波密王的遭遇的时候,我被陡然唤醒,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经历,正与灵魂出窍时的某些画面相叠印……以女性为神的时代,象征着和平、安详,荡漾着母性的光彩,在我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我可能就是无数时代无数人中特别的一个——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被选中的特别的一个?
被谁选中?选中了做什么?
刘先生更急了,杨庄你怎么就是不理解,你呀样样都好,就是缺乏一点儿幽默,诗意,浪漫情怀,你就只会观察分析研究归纳,当然了,这也是无人可比的长处——那些过往时代!过往的时代不只是现代人所认为的陈旧的、平面的、乏色的和沉默的,曾经的每一时代都由活生生的人群组成,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涌动着欲望着喧哗着缤纷着,活色生香。总有一些什么令我怦然心动,把我从现实中唤醒,而每当被唤醒时内心就止不住冲动,想要回到从前,复原一段段前尘往事。所以我总与当下格格不入……也许就因为灵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它本身携带的信息被科学被意识形态所屏蔽……
就在这时,刘先生似乎顺口说了一句很让杨庄感动的话:我的秘史其实就为你一人而写。
所以你总是面向着过去。杨庄黯然神伤,一个面向过去的人!从蚕丛女王,东女国王,工布王和波密王的公主,她们都是长发如瀑,都是那个她吗?——那么我是谁呢,曾经是谁?
去往林芝的途中,我们与杨庄不期而遇。杨庄是谁?杨庄就是杨庄。她自问曾经是谁,有些不合情理,因为她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
那时去林芝八一镇还不是黑色柏油路面,但四百公里沙土路是西藏境内维护得最好的路段。一线赭黄很亲切地紧贴大地,沿着河谷,漫过山岗,切穿山林,牵引着你从一个气候带过渡到另一个气候带,从荒凉直奔苍翠,在一天之中,一种不寻常的妙极了的体验。
林芝位于喜马拉雅东部尾闾与横断山脉之间,尼洋河两岸,从地貌到民俗一概自成体系,一枝独秀于青藏高原,存在得有些不可理喻。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和僜人聚居区,工布服饰、工布歌舞、工布节庆别具一格,连国际藏学界也称其为“喜马拉雅文化”。林芝是西藏行政区划中最晚设立的行署,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将原属拉萨市的工布江达、墨脱、林芝、米林四县,原属山南地区的朗县,原属昌都地区的波密、察隅两县,合并而成。新建制下百事待举,行署派车来接我和刘先生前去为新闻、文化一类培训班授课。我们要趁机把文学艺术的业务覆盖这个新的行政区,我还打算趁机一访西原故里德摩乡,刘先生要拓印的一通吐蕃碑铭正巧也在德摩。搭车的人是小女子范丽,她其时的身份是拉萨旅游公司的签约导游了。
那时去林芝若想朝发夕至,必须起个绝早。穿过泛着青白之光的城市,过拉萨河大桥。东向直到米拉山,公路都是沿河而上。太阳刚升起不久,墨竹工卡县城一闪而过。还有比我们出发更早的,路旁正停泊一辆吉普,几个人围着平放在地的轮胎,拿自行车气筒充气。先认出了司机罗丹,我们一群幸灾乐祸,明知故问:罗丹干吗呀!
刘先生的笑容忽然僵住,杨庄?——杨庄!
那年杨庄不满四十岁,女性科学工作者最佳年华,且面貌体征均可以适中、标准字眼形容,职业短发,训练有素,旅行者的米色风衣,耀眼的红纱巾在晨风中拂动,阳光弥漫。她转过身来,眯起眼睛打量,噢,是刘先生。
杨庄很阳光,很科学,不适合进入小说。她是那种可以在自然科学方面著书立说写论文的类型。其身份是中科院的生态学家,远在刘先生、在我们这些文人的磁场之外;她的存在似乎是作为一种参照,现实人生多样化的体现,所以她与刘先生这样散漫随意的人曾有过感情纠葛本就匪夷所思,分手合乎情理。然而俗话又说距离是美,不是冤家不聚首,一别多年不期而遇,每回相遇都有故事。
罗丹此时的身份还是自治区林业局的驾驶员,这下可高兴了,当即提了个两全其美的建议——换车换车,范丽过来!
我也换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以便让两位旧友叙谈,但听刘先生清了两下嗓子,又冷场了。我就尽义务,闲问多久不见了,噢快十年了;这次杨老师来……做大峡谷自然保护区规划,要成立自然保护区,好!然后就这一话题交谈。
说话间到了米拉山。别看米拉山未必高大,也很荒凉,却是拉萨河、尼洋河的分水岭,兼具两种气候带、两个生态区的交界点。翻过米拉山口,沿途风光开始养眼。随着地势渐低,小灌木逐渐高大,山坡乔木渐多,墨绿中红红黄黄的色彩一点一点地充实起来。阿沛庄园所在山村倚山临水,河面一座木头桥,桥那端一座粉白经塔,侧旁有山间小道拐进山口,云深不知处。刘先生说,停车。
白塔四周五色经幡微微飘动,不是风动是心动了。那是一条废弃多年的道路,茶马古道,康藏驿道。川藏公路修通前,从内地来拉萨,必经此山口走出来。刘先生就此打通话路,跟我讲,也让一旁的人听到:多少多少年前,他的先辈刘赞廷走过这里,又多少多少年前,杨庄的父母随十八军先遣部队走过这里,那时杨庄是被母亲怀着的;二十多年前,他和杨庄结伴从成都—昌都—硕般多,翻越夏贡拉山,也是从这条山谷里走出的。这时杨庄接话,说是在二十二年前。杨庄参与谈话令刘先生欢欣鼓舞,不禁得寸进尺,那一年我们多大?杨庄瞥他一眼,我十五岁,刘先生说,我二十二岁,是西南民院应届毕业生了,她才是宜宾初三的中学生。那是在“文革”串连的时候,我们组织了一支队伍,徒步进藏。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路流失,有的搭车到拉萨,有的索性返回。到昌都的时候只剩下五个人,碰巧遇上司马阿罗,咱们三个就相约一起上路。每个人都和这条路有缘。
杨庄看来乐意谈到这段往事,说,司马阿罗当年作为十八军先遣团的翻译,和我父母在一起。我对这条路充满感觉,路的延伸意味着自己生命的孕育在一步一步中饱满。不过那时顾不上抒情了,我被他俩拖着拉着,很艰难地挪移在夏贡拉山道上,只觉得胸口闷胀,头痛欲裂。可是司马阿罗说,那时你妈妈小庄就站在路边,给战士们唱歌加油,你爸爸小杨打着快板,跑前跑后地表演自己编的节目呢。这一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挣脱了刘先生的手,坚持着自己走。五千八百米的山口接近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扑打着面颊。起风了,司马阿罗警告说,一旦风声大作,道路不辨是危险的。他加快了脚步在前面探路。刘先生接上说,当时乌云浓重,气压太低,杨庄喘不来气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我一见不好,大叫一声杨庄,司马阿罗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叫喊声惊扰了山巅积雪,随着一声闷响,雪崩了。我来不及多想,抱住杨庄向山下翻滚而去,崩坍的雪浪波覆一波在身后追逐,好险!后来我们拿军用皮大衣当担架,两双手半抬半拖,下到半山腰,杨庄就苏醒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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