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谢国梁吃了一惊,眼中透着忧虑,藏汉之间果真会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吗,我真的会置身夹缝中吗?如何自处,的确两难。我既不忍心弃藏而去,也难以做悲情的杨四郎。
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黑衣喇嘛叹道,好自为之吧!不过你记住了,如果将来发生人为祸害,无所谓是非,没有胜利者,以避为上。
一番话说得谢国梁忧心忡忡,会是怎样的变故呢?想来想去,无解。不由得再问一句,大师无所不知,假如不算作不可泄露的天机,可否一说我的最终结局是怎样的吗?
不妨一说,黑衣喇嘛再作预言:最终的结局无非死亡,无一例外,只是你,谢国梁之墓笃定是在拉萨的了。
闻听此言,谢国梁心情难说是悲是喜,这一个并不复杂的人,很可能有一半的安心:我必定是为国尽忠而捐躯,何况这一来定能和自己心爱的藏族妻子厮守一生了。但正由此又令他有一半的不安:毕竟是埋骨异乡,何况也因此愧对湖南家乡的原配夫人和幼子了。
这一次预言最准确,谢国梁后来的确埋骨拉萨。这一天一大早,刘先生来电话说,杨庄乘今天的航班到拉萨,而他上午要去东郊的汉人墓地,中午可能赶不回来。一些墓主的后代想要修整坟墓,他要去照看谢国梁的坟茔,同时商议墓地旁的城隍庙是否重修的问题。他已关照罗丹接机后直奔司马家,嘱我把昨天那曲朋友送来的一桶酸奶也带过去。
当我敲开院门,司马阿罗一见酸奶就喜上了眉梢,一听说是藏北带来的,更是满口的难得难得,连说拉萨的黄牛奶做的酸奶口味就是差了许多。我递过头一天写好的关于描写黑衣喇嘛的文稿片断,大致为上述内容,想请老先生作细节补充,比如说,那个人有些什么嗜好,他四处游荡,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
美味酸奶。司马阿罗回答,美味酸奶是他的最爱。
黑衣喇嘛在传说中听来很风光,其实流浪的日子照常人常理看来很辛酸的。这个人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仅有的口味爱好就一样,酸奶,顶好是牦牛奶的,这就使他的活动时空受限:限于有牦牛存活的地方,限于从春到秋产奶的季节,剩下的时间只有闭关,指望吃松籽维持基本能量。司马阿罗进一步提供了一个细节,与本书人物有关的。川军进藏后的那个春天里,黑衣喇嘛路过德摩乡间的木楼前,当未嫁时的西原姑娘——其时还叫西若——为他端来一碗牛初乳制作的美味酸奶时,他那空旷了一冬的口与胃是何等地欢欣,连称好酸奶,又连称好姑娘。西若的阿妈说起女儿的婚事,前不久邻近一部落的头领差人来为儿子提亲,可是西若见过那家的儿子,说是不像个男子汉,正拿不定主意呢。黑衣喇嘛就问西若,你是愿意像母亲辈那样的活法呢,还是换一个活法。西若说,要是有不一样的活法的话,我愿意。只要他……又害羞不说了。黑衣喇嘛就说,我知道了。这世道变化快,再等上半年吧。不过不一样的活法是有风险共患难的,说不定……司马阿罗提供的细节到此为止。
按照我们这本书的逻辑,司马阿罗是黑衣喇嘛衣钵和灵魂的传承者。对于灵魂在人体死亡后的何去何从,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有宗教说,魂归某处,例如天堂或地狱,长久地等待末日降临并将接受终极审判;有宗教说,一只永无休止的旋转之轮会将其以不同的形象重复地抛回世间,除非修成佛之正果方可免去轮回之苦;有说归于尘土的,归于虚无的,还原为自然物质的,不一而足。西方还有一种自柏拉图开始的观点,死者的灵魂若具有能量,是可以附着于活着的人身,去助他一臂之力,助他达成未竟的事业未遂的愿望的。这个观点比较符合我们许多人物的行状:被别的灵魂参与着、甚至覆盖着。有时我希望这说法真有其事,满心希望被古往今来智慧者的灵魂所参与,譬如谁谁、谁谁,都想好了。又一想,风险同时存在,因为你无从选择,设若冷不妨被能量更大的某个坏灵魂附身了呢?还是收起这个不太符合因果律的胡思乱想,再来看一看我们的司马阿罗。按照本书的逻辑,这个灵魂有脉相传——司马阿罗之前,是黑衣喇嘛,黑衣喇嘛之前,则可追溯古远——当年的中央之帝其实没有死去,混沌的精神从中央一点散发开去,纷纷扬扬弥满了整个世界。钟天地之灵气,聚为人形,这灵魂当是其中之一。
一旁的司马阿罗见我盯着诗看,借题发挥说,写黑衣喇嘛,可以写写对美味酸奶的热爱,对小巧之术的沉迷,但那些无关宏旨;至于所谓超常能力,比如预言的能力,你知道那有多么不可靠,不宜过分渲染吧。总而言之不可舍本逐末,本质的、底色的东西不可忽略。何谓本质底色,你知道黑衣喇嘛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生存的意义、他到底想要成就什么?
我时常被思潮汹涌的共时性和文字表述的历时性这对矛盾所困扰,就如我在听取老先生这番话一两分钟的时间里,迅速联想到的内容可谓丰富之极,想要如实表达的确成问题。因为语言永远单向,行文总有先后,阅读习惯也配套以循序而进。这样的难题肯定困扰过许多人,所以会有人尝试过用非传统的手法,比如意识流之类,实验不够成功,其结果只能是一片不知所云的混乱。在表达意识的涌动方面,抽象的音乐和形象的美术也要比语言文字优越得多。我曾为此殚精竭虑,有一个晚上终于获得梦启——在梦中获得了一种行文方式:文字表达的共时性。
如此一来,汹涌而至的思潮似可一哄而上,不须“花开几朵,各表一枝”,而是成束的花朵同时开放。但这心花只怒放了一个早晨,就觉出不对了,众多思绪是一闪一跳的,片断无序的,是一股脑儿的,乱七八糟的,转换成文字,还要费一番整理工夫,仍是一个个单向的历时性。司马阿罗刚刚所说的一段话在我脑海里中激起的联想,若顺序整理出来,是一个连篇累牍的规模:他说到酸奶,我联想到了司马阿罗与黑衣喇嘛在这一点上的一脉相承,对于酸奶的热爱作为遗传标志,尽管是表象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他一听说部队进藏需要翻译的消息,不等人来请,急急如律令,投奔而去的原因,就此成为部队一名身穿军装的编外人员——因为所以啊!
他说到小巧之术,联想到对于“术”的一脉相承,从前是法术,现在则是机械电子类的技术。假如一个灵魂在世间往返几千年了也不厌倦,未必就是想要完成什么伟业壮举,更多的反倒是留恋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足挂齿的小癖好。司马阿罗回首往事时曾说过,一千年的变化也不及这几十年,充满诱惑的新时代来临了。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新技术时代,他感叹以往几千年都算白过了。早年迷上的是汽车,汽车的驾驶和维修,直爱到每一颗螺丝钉。其中对方向盘和速度感觉最佳,每当开起车来总以最快速度,体会风驰电掣——部队领导注意到这一点,为防患于未然,做出了禁止这位翻译兼技工开车的决定,调往电影放映队。那应当在50年代中期,有一段时间他把热情投向了放映机和发电机之类,不过为时不久。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想起当天是谢国梁的忌日,该去拉萨东郊的汉人墓地凭吊,于是私下里借出一辆吉普。其时天寒地冻,路面结冰,忽想起老司机告诫过的,不可踩急了刹车,一时冲动之下,心想不妨一试,肯定刺激。望望前后无车无人,把车加速到上百迈,再猛一脚刹车——可想而知,不是一连串的前滚翻就是侧滚翻。直接后果之一,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呢,那边的处分令就拟好了,并在地方报社为他联系了一个藏文编辑的位置;后果之二,由翻车事故导致的脑震荡和大失血,他发现自己的一部分超乎常人的能力受损,潜意识的屏幕上图像破碎。就仿佛一个进入新时代的象征,这倒使他如释重负,从此醉心于各种器械新技术。他主动要求不当编辑而当印刷车间排字工,理由是喜欢机器的轰鸣和齿轮的飞转,还有一样尤其喜欢的:汹涌而来的新事物令古老的藏文应接不暇,几乎每天都需要创建新的词汇和术语,他乐意把手中的铅字字母颠来倒去,排成新的内容和信息。将近十年过去了,由于他对古藏文和现代藏文的精通,报社领导认为人才难得,再三动员,他才做了翻译和编辑的工作。此时“文革”将临,十年间因车祸受损的某些神奇能力逐渐恢复,尚未来得及显示就被再次封闭了。倒不全因不合时宜,是他主动放弃了,起因在于预测失败。相比较而言,他觉得手工的技术能力更可靠一些。其后的“文革”运动中,他对群众组织、派性斗争一无概念,义务做电工、木工,为朋友同事们制作家具,维修电路,不分派别,一视同仁。无事可做时,就把自家的自行车、收音机装了拆,拆了装,练好了手艺。很多年间拉萨没有修车铺,他包揽了所有同事朋友的自行车的安装和维修;又请人从内地采购来二极管三极管电阻电容器,再配上亲手制作的雕有藏式吉祥图案的木匣子,共组装了几十个半导体馈赠与人。随着可以录制并播放磁带的收录机逐渐占领市场,他的半导体时代终结。往后的电器花样繁多,因为太高级了无法组装,只能研究原理做一些维护工作。司马阿罗喜爱一切电器,电力匮乏的那些年里,作摆设看着也是高兴的。此人尤其是电冰箱的受益者:贮存酸奶。司马先生认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方面之一是奶粉的生产,这样即使在冬季也可以自制酸奶了。说到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为何他早在退休前就在西郊盖起退休房:利用公共草场,饲养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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