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当夜召来杨兴武,嘱其密为准备:人员,限于湘、黔、滇籍子弟,川人无须考虑;乘骑,一人一骑;粮食,足够两月所需以及必需的牦牛驮畜。
营帐中西原还在焦急等待,再次打发人送信,那位美髯公范玉昆还是音讯全无。几天前路经脚木宗时去过他家,陈渠珍劝他说,藏局已乱,身家性命难保安全,希望他能携带家眷与大队同行,回家。但是,范玉昆望着产后卧床的年轻妻子,望着怀抱中新生三天的儿子,迟疑不决。陈渠珍见状,便说在江达还要停留几天,视情况再决定。此刻音讯全无,看来不打算随行了。
张敏和藏娃呢?他们想好了吗?西原说,都问过了,张敏说他不愿离开小红马,藏娃说他对波密了无牵挂,都愿随大人去往任何地方。
拉萨方面张子青一直没有回音。早在德摩时就已派人送信给他,让他打探了消息随时报来;启程到了江达再送信,仍如石沉大海。听拉萨来的人说,子青身为东部驻军副龙头,在拉萨风头正盛,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老交情。陈渠珍心中不安,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这个张子青处于人下时,对自己毕恭毕敬,由兵目而司书而军需,握有全营财权,身居德摩要道,迎送各路官兵,每每挥金如土,以此广交朋友,谋取了帮会中首领之职。关键时刻则弃提携他的上司而去,片语也不见告,人心竟是如此不堪啊!此时陈渠珍哪里知道,不久后这位子青便取代自己当了三营营长,在拉萨兴风作浪,竟率队炮轰色拉寺,致使拉萨局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当然更不会想到,数年后在湘西重振军威,张子青再投门下时,自己不计前嫌,仍委他以重任,让他当了手下团长。
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但在出行的那天清晨,仍有一些川籍士兵拦在桥头,苦求管带不要抛弃他们。那些士兵都是一路追随,波密之役血里火里共过患难的,愿与长官同生共死的。陈渠珍热泪滚滚,一肚子难言的苦衷,既不能将自己留下来,也不能带走他们,只有忍心辜负。遥望东方晨曦已现,可是心中晦暗如深不见底的渊薮。
过桥不远,又有一骑追来。江达军粮府书记官刘成坤,湖南人,已在藏中服役多年,五十多岁年纪了。刚刚从叶孟林处得知陈返内地,不及准备,只身匹马追来,执意同行。陈渠珍望着他花白的头发,默默点头。
第一晚住凝多。杨兴武清点人数,共有士兵及西原、张敏、藏娃一百一十五人,一人一骑;驮牛一百四十五头;粮食四十驮,仅够一月之用,准备沿途采买。陈渠珍几年薪俸积蓄,加上营官彭措等人所赠,藏币六千元,约合银三千两,均分给士兵分头携带,以免多财贾祸。大家都知道,前番噶朗王出逃白马冈时,就因随身携带几十箱财物,被白马冈人觊觎,从而引来杀身之祸的。
陈渠珍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金声呢?刘金声在哪里?
大家面面相觑,一早出发时还在,谁也没注意到他何时不见了。是出了意外,还是……
陈渠珍不敢设想这位小护兵是见财起意。三年前在成都驻防百丈邑时,金声以十四岁年纪入伍,要以薪饷奉养寡母。进藏时金声还满心不情愿离开家乡母亲。此次出走,金声是不多的几位川籍士兵中的一个。陈渠珍特意让他背负一袋,内装麝香足有十斤,均为两年来采购、行猎及收礼所得。没想到一上路他就失踪了。见财起意是在场有人据理判断,陈不能同意:他一个十七岁少年,形单影只如何走过关山重重。
其实刘金声是被人图财害命。这袋麝香其实是不祥之物,以多条人命的代价多番易主。本来这个乱世写照的小插曲可以湮没不存的,就像乱世中绝大多数命如草芥的人物命运那样,但巧而又巧的是,它仿佛一个寓意,明明白白地完成了一个周转路线图。
江达上路第一天,百人百骑百余驮牛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群十多个康巴人相向而过,立马路旁一直候到队伍走完。刘金声本应走在队列靠前的位置,碰巧因腹泻了几回落在了最后。浓重的麝香味扑鼻而来,他身上背着的羊皮袋引起了康巴人的注意。康巴人见猎心喜,相互使个眼色,打马围了过去。刘金声见来者不善,欲待呼救,一大汉手持一把长刀直逼脖颈,坐骑马匹也被拥推着掉转了方向。另一汉子探手取了手枪又解下羊皮袋,望望前后无人,一刀杀了刘金声,把尸体丢下山沟,扬长而去。
硕般多是这群康巴人的必经之地。此时土兵谢营已从松宗返回,刚刚安顿完毕。谢国梁多少松了一口气。硕般多位于康藏大道,可进可退;更有以东彭先锋一营驻守昌都,遇事也有个照应。这一天又有喜事临门,联豫拉萨来函称,从成都解送的第一批军饷已经到达拉萨,第二批由寿昆解送的饷银还在路上,命谢国梁往迎并护送到拉萨。谢国梁大喜。这一批三十万两饷银令人望眼欲穿。自从波密之战以来半年未发薪饷,这也是从波密到拉萨军心动摇的一个原因,至少是兵变的一个由头。谢国梁想,有了这批饷银,对于稳定军心定会大有裨益。
谢国梁抖擞精神,即刻安排两个排的士兵打理行装,打马前往瓦合山。出硕般多约半天路程,见一群康巴人正在路边野炊,喝茶歇脚。谢国梁经过时就见地上的一只羊皮袋有些眼熟。原来早在硕般多带兵时,谢国梁发现了手下一位擅长裁缝手艺的巧手士兵,就让他赶做了一批白羊皮的挎包,作为本营礼物送给各营管带。周边用彩线绣出回文图案,醒目处一吉祥如意结,是谢国梁亲手设计的图案,并把每位管带的姓氏也都绣上了。谢国梁定睛细察,此袋边角赫然一个“陈”字映入眼帘。顿时一个念头:陈渠珍遭遇了不测!
那群康巴人一见官兵到来,本就惊慌地站起身来;又见官长专注于那只皮袋,有人沉不住气了,慌忙去牵马,有人把手伸到襟怀里。还没等把手枪掏出来,谢营士兵手中的枪就响了。一时情形大乱,康巴人纵身上马夺路而逃。随着一排枪响,几个人滚下马来,另几人顷刻间远遁。
从一个受伤的康巴人那里,谢国梁得知了事情经过。从此,他的护兵也背上了这袋麝香,到瓦合山,再护送饷银过丁青走小北路,直到拉萨,方才得知陈已远遁。而谢国梁,因为途经硕般多时,自作主张将所欠土兵营半年的饷银预留下来,被人诬为冒领,遭到哥老会追杀。在达郎地方,他的随从几乎全部战死,眷属也被掳去。谢国梁只身一人逃到达木避难,其后又遭拉萨藏兵追捕,虽然这番追捕实为逼其就范,是“请”他出任藏军总司令,但手段同样血腥,达木总管固山达因此殒命,达木许多百姓也遭荼毒,那袋麝香成为藏兵的战利品。据说为争夺囊中之物,至少又死了两个人。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那些后话是经由张子青传播而来。两年后张子青混迹于川鄂一带,面见陈渠珍时讲了一系列的经历故事。除麝香遭遇外,还有许多人的悲惨下场,令千山万郭之外的陈渠珍唏嘘不已:波密驻军走后,波密人复叛,未及撤退的深山边防遭围剿,官兵被杀被俘;各部乱兵齐集拉萨,终于酿成一年之久的“藏乱”。汉人兵民被逐后,达赖喇嘛自印度始归,新仇加旧恨,即刻进行全面清算。对凡支持过汉军者严加惩处,首当其冲的是第穆活佛在拉萨的府邸丹吉林被夷平,财产没收,活佛被黜并令不得再行转世。德摩的第穆寺也在其中,第穆堪布不知所终;与汉军结亲或友善者惨遭杀戮,彭措夫妇、范玉昆及其妻其子,工布和江达汉民两百余户,均死于非命……
而当下,过程还在进行,噩梦刚刚开始。陈渠珍选择的路线是穿越羌塘高原中部,通往青海的唐蕃古道,百多人的行旅任谁也没走过。这次旅行完全在经验之外,对于可能遭遇的一无准备,至少是准备不足。换言之,出于求生的动机,面向的却是死亡。没有谁是超人能够预测结局,若是他们被告知:你们当中将会有十分之九的人会付出生命代价,那么,你还走不走这条路?
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七天后抵达那曲镇。
与此同时,波密、工布乱兵到达拉萨河,果见河对岸架起两门大炮。钟颖像对江孜兵一样,以炮威吓,又派人前往软硬兼施。波密驻军公推张鸿升代言,振振有词:此次前来,是以保卫西藏领土为宗旨。罗统领已亡,军队不可再乱下去了。我们保证进城后不会骚扰居民,不添乱就是了。钟颖考虑到这批军人本是自己的部下主力,想来可壮我声威,增我实力——好!准予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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