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邱定国娶亲有福。第二年即民国元年,第一次康藏纠纷中,已升任连长的邱定国在金沙江西岸的竹巴龙与藏军交战,负伤三处,命悬一线。这位曲美从战场上救下夫君,幸亏身大力不亏,一路背负到巴塘军营,悉心护理,从鬼门关生生抢回一命。转死为生的邱定国再见刘赞廷时,说不尽的感慨。
再说那李焕章与丹真的结局也不差。离开松宗时,程凤翔将查没降曲喇嘛的财产全部发还丹真,额外添置了一个驮队。金银财宝、珍稀山货如麝香狐豹皮外加骡马等,总价在两万金,丹真一夜间暴发顿成美丽富婆。后来随军到巴塘,到中甸,夫妻恩爱,喜得贵子,再后来,李焕章解甲经商,生意做在茶马古道上,乱世中还算安居乐业。
从松宗出发时,刘赞廷见到发还给丹真的资产中,有一匹出色的黑骏马,大加赞赏。布卜听到,转告丹真。丹真当即要将此马赠送以作回报。并说这匹马是乌齐寺以一千两百藏元从新疆远道购来,名贵高加索种。刘赞廷坚辞不受,丹真说那样吧,就以原价对折,半卖半送总可以了吧?后来此马跟随刘赞廷多年,走遍藏川滇沿线,铜筋铁骨,临危不惧,大跑起来疾疾如风,缓步则似如歌的行板,成为刘氏最爱。
刘赞廷认干妈的故事发生在离开八宿第二天的路途上,怒江边西渣村。房东是一小康牧户,女主人五十多岁,慈爱和蔼有风度,两个儿子一在八宿任执经喇嘛,一在拉萨学佛未归。因见刘赞廷相貌不凡,颇似其子,又年纪相当,当场表示要认做义子。刘赞廷不便推却,认就认了。当晚举行认拜仪式,摆下筵席,丹真率众女子歌舞祝贺。数年后在滇藏边境与藏军开战,此时干妈的二儿子强巴纳桑已是藏军官员,正当战事激烈时带信给这位义兄,通报藏军已定以金沙江为界不再东进。刘赞廷半信半疑,后来战局发展果然如此。战后言和,刘赞廷方才与这位义弟会面。此后两兄弟信函往来竟达三十余年,也算奇缘了。
后来刘先生追踪至此,牧场颠连已不见西渣村踪迹。东去邦达,即现今昌都机场所在地。当年刘赞廷由此南行,在左贡路遇巴塘天主教堂神甫美国人郝格登。郝格登经盐井来此地,名义是购买雪梨,实际上意在考察民情以便开辟新的上帝领地。此前藏边传教士艰苦创业多年,天主教堂分布各县,吸引了众多贫苦百姓入教,一劳永逸地中止了世间轮回。为信仰不同故,藏传佛教的寺庙信徒曾进行过反击,焚教堂,杀教士,等等。非常时期里官兵曾予以保护,所以关系良好。由此趱行多日抵巴塘,一路奇遇不断。《波密日记》就此终了,以诗结尾:
羸马浮沉途欲荒,峰峦重叠路羊肠。
一江绿水因谁绿,两岸黄花随客黄。
溜索悬空人普渡,云梯倒挂为慈航。
我楼在望天台近,忘却边关是异乡。
至于包包老爷在当哈工主持招抚工作,转眼间一住四十多天。程参将派人送来急信,称有军事调遣事,催促夏瑚在妥坝面晤。包包老爷置身世外桃源,犹不知此时内地辛亥革命已然爆发,藏地即将动乱,一场大劫难蓄势待起。
听说包包老爷要走,阿卜西扎只觉依恋,恳求再住些时日。包包老爷只得殷殷嘱托,移交了所余赏需和足够的银元,嘱托若有小部落来投即行赏赐。又发给阿卜西扎半年的薪俸:最多不过半年,我就会回来。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太阳还没升起,薄雾如纱笼罩山林,身披红袍的阿卜西扎率领全村族人相送,送过了且水河,又送到了小山上。包包老爷屡屡劝他留步,总是不听。包包老爷握住了阿卜的手,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过半载,我将再回。
阿卜把眼一眯,稳不住的英雄泪滚滚而下。包包老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把手一挥,上路了。走出好远,回头看阿卜西扎还在。下得小山,攀上一座大山,再回头看,阿卜西扎的身影依然。包包老爷取出望远镜,看得见阿卜西扎也正在用望远镜对视。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下送行者就如黑蚁一群。此时的噶雪挽着夏徽的臂膀,满面喜气,向着故乡的方向最后一次挥手别过。
临别时阿卜西扎说了最后一句话:当我看得见你的时候,我用眼睛送你;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用心送你。此后每当包包老爷屏息静听,野人山的气息从耳畔琤琮掠过时,这句话便也同时响起。
其实还不到半年,阿卜西扎就得知了未来命运。当年冬季,珞巴酋长派人送口信给阿卜西扎,称英人军队进占珞地,几个村寨合力抗拒,打败了来犯者。但恐再次进犯,拟请朝廷派遣军队驻防。阿卜西扎当即派出两拨人,分别前往科麦和察隅报信。但一个月后,两拨人空手而返。从科麦返回的人说,包包老爷早已撤离科麦县,原先的土官重新掌权。从察隅返回的人说,察隅县城已被藏兵重重包围,县官已是自身难保——事情再明白不过:野人山重新沦为弃地。
湖南拔贡生出身的包包老爷一生从未显赫,若非担任西南宣抚使数月,刘赞廷的史笔也不会记下他。其小传寥寥数百字,称他历官藏川滇边“州县四十余年,两袖清风,人民德之”。民国二十四年的1935年,已是蒙藏委员会委员的刘赞廷在康定再次筹建西康省时,仍有西南来的客商向他打听包包老爷健在否。当年那群边军骁将只有刘赞廷等少数几人活到了五六十年代。活到五六十年代经历过几番改朝换代并非幸事,眼睁睁望见西南野人山已被外人尽行占去。当年包包老爷西行招抚所经之地尽在那条名为“麦克马洪”的紫线之外。刘老先生奋笔写下《西南野人山归流记》,记载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幸免史迹湮没不彰。
第六章萧墙祸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秋末冬初,天气转寒。工布、波密一带的阴坡沟谷中葱郁依然,终年不凋,高地本就疏朗,此时天际越发旷远。数月来无战事,罗长琦所统帅的陆军各营分扎于数百里开外的山野村庄。罗长琦利用这段时间整肃军务,督练兵士。一旦边境有事,即可拔营出发。
三营的五个队分驻各处,陈渠珍巡视各队,军务之余,敦促年轻人读书识字。特请司书王瑞林,带了西原、金声、张敏三个十七岁的学生,另有一个年纪还要小两岁的藏娃。那藏娃来历颇奇,他本是波境一小头人之子,其父带兵参与了攻击官兵的战役,若是死于战场倒也罢了,偏偏是被俘后遭杀害。这孩子找上门来不为寻仇,反倒是一副你们杀了我父,就得管我的架势,寸步不离跟上了官兵的队伍。众人赶他不走,陈渠珍只得收留,心想先让他习字读书,将来或可做做波密地方官员吧。
阳光温暖地照耀,营帐里传出读书声,一片和平景象,至少表面看来如此。战事结束后三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一群体的历史的天空,都还算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至少是有秩序而且安全的。
西原去德摩置办冬衣,牵上大黑骡走出营门,陈渠珍执意送她一程,骑上小红马,一同上路,马夫兼护兵张敏在后相随。西原说一些家常话:你猜我会给你带回什么皮的袍子,什么皮的帽子,什么皮的座饰,什么毛的卡垫?陈渠珍狐狸皮豹子皮地瞎猜一通。正说笑间,前方一骑飞奔而来,是统领部传令兵。来人递上罗参赞手札一封,陈渠珍看罢神色骤变,回头告西原,就此别过,我要去倾多面见统领。西原不放心地盯着他,我也跟你一起去?陈渠珍说声不必了,打马回身便走。
卡拖距倾多六十里,快马加鞭半日即至。一路上陈渠珍心中惴惴:速至倾多有要事面议,潦草至极的草书字迹。自从几年前罗长琦草书误事之后,军中草书实际已废。何事至于如此仓促?是有大事突发,还是……
随着思绪一转,陈渠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勒住了马缰,沉思了半晌。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吗?
自从前敌易帅,实际上是易了帜。作为钟颖旧部,罗统领不喜陈渠珍是明摆着的。以首战失利,陈已一再受到记过处分,直到前不久,再记一过,真实原因是三营内部哥老会扩张甚剧,与陈过从甚密的张子青居然成为会中堂级“大爷”。罗统领遣人暗访得知,严厉申饬之余,随意找了一个什么由头又给了陈渠珍一个处分,只差还没有撤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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