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噶伦登珠五六十岁年纪,心宽体胖,和颜悦色,与换了行头、半卧在卡垫上的陈渠珍相向而坐,开谈。登珠说,身为佛门中人,无意于交火,但噶厦之命难违,还是来了。赵大帅定乡城,平德格,威名远播藏地,半月前收到他的示谕,令我十日内退兵。我已回信,说明难处,也已向拉萨送去急件,现在尚未回音。若是执意不允,我将如何自处?所以想请钟颖统领前来商讨万全之策,没想到以这样冒犯的方式等到了你啊。
  登珠一一展示赵大帅示谕、己方的回函。陈渠珍看罢,心想原来如此。推心置腹说了一席话,宣讲了一番国内外大势。说他进藏前,曾经看过一幅外国人绘制的地图,全中国都被日本、德国、俄国、英国和葡萄牙等国瓜分完毕,西南大片领土划归英国的势力范围。外敌当前,边疆危机,四川陆军奉旨来藏,只为固我边圉,自家人不要误会了云云。
  噶伦登珠表示了理解,不过……只是……总之,大道理之外,还有些隐情。
  对于所谓“隐情”,陈渠珍其实所知不多,只依稀听说涉及高层,事关驻藏大臣联豫和达赖喇嘛交恶。此事说来话长。十三世达赖喇嘛于五年前在英军兵临城下时出走,被朝廷革去名号,年复一年在青海、蒙古、五台山等地彷徨失所,备受冷落。虽然朝廷终于为他恢复了名号和待遇,加封名号为“诚顺赞化西天大自在佛”,待遇是年给廪饩银一万两;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也召见了他,但规格今非昔比——大清王朝初入中原时何等威武,顺治帝邀请五世达赖喇嘛相会于盛京何等盛情!名号与荣耀加诸彼身,格鲁一派自此如日中天。而现如今,岂止是风光不再,被晾过三年之久方许进宫,还附带了苛刻条件:让达赖喇嘛一如臣民般行跪拜大礼。经再三交涉请求,变通为单腿下跪方才了事。至此达赖喇嘛仍是忍气吞声,恳请朝廷恩准解决一系列的问题,其中主要的请求是,西藏若有大事,可否由达赖喇嘛直接奏报皇帝,而不必经由驻藏大臣?其时朝廷正在为空前的内忧外患而自顾不暇,根本无心顾及达赖喇嘛的困境与感受,草草答复:“西藏所有事务,勿庸直接奏明皇帝,具报驻藏大臣,请其代奏,静候敕裁。”失望之余,达赖喇嘛于1909年初愤然回驾拉萨。不待进城,行装又遭清兵盘查,显见是奉了驻藏大臣联豫之命。此后双方冷脸相对过,再不肯见面了。最终在联豫调动四川陆军进藏的问题上激化,达赖喇嘛为此派人专程赶往印度电报上奏,请朝廷召回川军。朝廷只是不理,所以他才有了动用藏地武装阻止川军进藏之举。明摆着又力不从心,做个姿态而已,这真难为了神王,也难为了这位僧职统帅。
  事关高层,纵然了解内情也无济于事,对此陈渠珍大而化之地说,国事为重。登珠也表赞同,明知正确而无用。
  一直旁听的汛官叶孟林此时插话:如此说来,我等在大节上并无牴牾之处。我看不妨劳烦大师再写一信表明心迹,也可使陈君不负使命,如何?
  踏上返程的心情与来时大不同。虽然背伤疼痛依旧,但意绪高昂。天公也作美,一路清风骄阳,之后月色朗朗。行囊中不仅有噶伦登珠赠送的奶渣果饼,更有手书的信函。身边不仅有完好的张伯相随,更有噶伦登珠选派的四名藏兵护送。上山有人搀扶,下山有人开路,无须躲躲闪闪,百十里地马不停蹄。行至浪荡沟,天已黄昏。张伯说,就在塘房歇息一晚吧,陈渠珍摇头;行至俄洛桥,夜色已深。张伯又说,明早再走吧,陈渠珍又摇头。新月偏西午夜过后,马蹄终于止步于营帐前。全营兵丁沉入梦乡,独有管带主帐透着灯光。
  人未到,声先至:诸葛孔明归来也!正在灯下挥毫的管带林修梅蓦然抬头,怔忡片刻方才面露喜色,疾步上前,四手相握。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开口:只道是凶多吉少,看来是逢凶化吉……快快请坐。陈渠珍兴冲冲地说,的确是逢凶化吉,柳暗花明。把几天以来的经历从容道来。林管带手持登珠信札欣喜不已:难怪人称陈兄小诸葛。告说赵大帅现在德格更庆,不日即到,届时呈上。
  说话间听得帐外脚步杂沓,人语嘈切:长官回来了,陈帮带回来了。陈渠珍进帐,不时觉得背后帐壁被悄悄掀动,有物件一一塞进,顺手翻拣,竟皆为自己的箧中物,从内衣到笔墨,到手表望远镜。心中疑惑,林管带只微笑不语。倒是久候帐外的张子青一语道破:过午时有百姓前来报信,说亲见你被打死,尸身丢下山崖。湘西老乡虽然悲痛,还是商议着把你的东西分光拿净了……
  本想展颜一笑,一开口却是哎哟一声,这才觉得背痛难忍,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遵嘱服药,内外兼治,外伤施以云南白药迅速平复,内伤则服以藏药大泻血块——噶伦登珠所言不虚,将养七日即愈。
  这期间张伯每天炖了虫草鸡汤,盛在瓦瓮里让儿子张敏送来。那张敏与金声同岁,年方十六,身架尚未长成,一样的腼腆寡言,由于生长于藏地,看起来更厚道一些。陈渠珍与张伯患难之交,爱屋及乌,也心喜这位小兄弟。张伯吞吞吐吐说起,张敏想要从军,陈大人英勇,让儿子追随了可以混个好出身;而蜗居昌都,除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能有什么前程。张敏这些日子频频往返于军营,对于军旅生活充满向往,此时也涨红着脸开口恳求。说自己会做饭,会喂马,或者学做什么都行。犹豫半晌,陈渠珍最后答应就让张敏跟了自己,做个小马夫,而自己可做他的先生,先学识字吧。
  
  边务大臣赵尔丰大帅亲临昌都不啻一大盛事,前一天各营即作布置,当日过午整装列队,两千人马迎候十数里开外。陈渠珍对大帅心仪已久,曾有过一面之交。两年前,他与修梅等五位武备学堂同学从长沙到武昌,欲投湘鄂总督赵尔巽麾下。赵总督接见,称其弟赵尔丰经营川边亟需人才,不妨前往,并亲笔致函以作引荐。承蒙其兄金面,赵尔丰召见过他们,但湖南的革命党活跃,长沙的军校是其大本营,赵帅早有所闻,只是拿眼光一扫而过,便决定了疑人不用。不便明言,只说是让他们听候安排。五位同学滞留成都多日,也没等来起用消息。幸好此时凤凰同乡田应诏正在四川陆军任职,与在凤凰山训练新军的钟颖关系良好,推荐了去。钟颖正组建四川新军,求贤若渴,格外需要科班出身的青年军官,遂各个委以重任。与赵大帅这番交往算不得芥蒂,唯以未能加入威武之师的边军而厕身于新成立的川军,让陈渠珍心存遗憾。
  时值十月末旬,四野漫山皆白。当太阳隐入云层,顿觉朔风凛冽。听得对面河边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又见河岸高坡旌旗飘摇,大队人马随之疾驰而下。边军随大帅东征西讨,以日行一百二十里并骁勇善战著称,即或长途跋涉,军容依然严整有序。单看阵势,就让新成立的川军自愧不如。
  卫队铁骑踏过,一身戎装的赵尔丰飞马而来。银白须发胸前飘逸,紫色战袍随风舞动,黝黑面容不怒自威,仪态庄重神采飞扬。任凭夹道兵士振臂高呼赵大帅——赵大帅,被欢呼的人依旧目不斜视,旁若无人。陈渠珍踮足翘首良久,从远方身姿出现直盯到背影不见。成都一见不过两年,两年时光竟判若两人。那时赵帅须发尚在黑白之间,面容看来不过半百之人,而今竟是霜雪盈头,皤然老翁。毕竟已年近七旬,若在常人,垂垂老矣;而边地苦寒,冰雪躬历,艰险困顿,安之若素;西陲建功立业,履枳棘若坦途,就如当下临风而行,年轻士兵犹畏寒战栗,赵帅则略无瑟缩之状。若无精忠卫国之志,何以有此精神之矍铄。
  陈渠珍终生感佩赵大帅,赵大帅却两番欲斩陈渠珍。两次都具戏剧性,不过第一次真真假假,类同于项庄舞剑的表演;第二次真真切切,只因鞭长莫及而未遂。
  这一次又是张子青报的信。傍黑时子青跟了林管带去主帐随侍,见赵帅一脸怒容,厉声指斥,似涉及陈渠珍被虏又被放回之事。便存了心,找到赵帅帐下一位私交甚好的护目打听。方知陈渠珍单骑入敌营之事果然传入远在德格的赵帅耳中。赵帅焉知就里,以为陈是擅自行动,两番传闻都令赵帅动怒。第一次听说其身已死,赵帅以掌击案,怒道:贪功轻进,死不足惜!第二次听说不仅未死,反被遣送回营,怒气更盛,再以掌击案:吾师神勇之名,岂容鼠辈玷污!人不杀你,我必杀你!张子青见赵帅盛怒而知情者都噤若寒蝉,心想陈帮带怕是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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