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云端中的观望者不禁惊愕,怎么会是这样!黑衣喇嘛也叹气,只差了一点点,还是没能挺住。不过换一个角度,从后人的眼光看来,你虽死犹生,此时的死好过生,此时的死令人遗憾从而更加感人;虽然就你个人的感情愿望说来,还是生比死好;就我个人感情愿望说来,也是诚心相帮,不过,但是……
  大师不必为难,也求你不要再说闲话了好不好?谢国梁的魂魄期期艾艾:当然还是愿意活着到拉萨,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啊——万里之遥,只差跬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一支悲哀的行旅到达拉萨近郊,云端的观望者看得分明,迎接队列中那么多熟悉的故旧面孔,脸面上都是泪痕,人人大放悲声;已是中年妇人的央吉玛抚尸恸哭,虽已作了他人妇,毕竟盼过十八年。再往下,他看到自己停厝于罗布林卡,达赖喇嘛前来亲为诵念度亡经文,好排场的仪仗。随后是拉萨百余汉人全部出动,按照汉式礼仪筹办了葬礼,将要钉上棺盖时,他看到央吉玛把那个嵌了红玛瑙的银胸饰摆在亡者头部一侧,又见她把那只墨盒摆在另一侧,最后,是取来那只蝴蝶风筝,覆盖在脸上。他看着央吉玛从容地做着这一切,听见她轻声说道:来世我们再做夫妻,你不答应也得答应。送葬的队列从城西迤逦城东,一路桑烟袅袅,东郊藏热草坝上,汉人墓地新起一坟……那个灵魂顿觉安慰,耳畔有谁的声音在说,不光来世,还有永生永世。
  
  钟颖死时年仅二十六七岁,罪名是乱了藏局的责任人和罗长琦之死的指使者,回京不久即身陷囹圄,民国四年被袁世凯处死。这一个案中案、戏中戏、夜中夜、故事里的故事,至此终结。知情人皆知钟颖不幸做了替罪羊,是袁氏政府对于藏局之乱、康藏之争,对外人的托词,对藏人的交代,对国人的说法。此案审理过程中,钟颖旧部和家人组织了一系列营救活动,原川军、边军将士、被遣返之汉藏回商民百姓,纷纷联名上书为之辩冤,张鸿升委托其弟带了六人赴京申诉,行至天津,皆被暗杀。张鸿升闻讯,又亲自赴京,但是迟了一步,钟颖刚刚就戮。张鸿升顿觉功名烟云,人生虚无,世道险恶,心灰意冷,把红尘看破,削发为僧——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蛮勇军人,多了一个法名顿悟的云游僧。
  钟颖的亲属故旧将这些辩冤申诉辑成《弥天冤案录》刊行于世。钟颖自己似乎未留下遗作例如诗文,除了以其名义所发告急电文,仅有刊载于民国二年7月21日《四川公报》的一份《通告》——
  
  驻藏陆军回国之军官军佐及川父老钧鉴:
  苦矣哉!我军之困于藏也;幸矣哉!我军之尚有生还也。计诸君带同军士先后回国,想当陆续到齐,平安各归各家矣,钟颖心为之慰。然钟颖同是人情亦有老亲在,而所以委曲求全忍辱忘生,不先诸人而去者,徒以我军出发时曾与士卒约,出与俱归亦与俱。前言具在未敢忘耳。今归则归矣,然出时几多人而归时又几多人?对于川中父老不念余憾,虽死生人各有命,而万里外孰收白骨,百战余只剩赤身,死念以为死,生会以为生,宇宙茫茫,其将何以平幽明之恨,此又钟颖慰而未尽者也。今何幸中央犹未忘我军士也,正在办理交代,忽于五月五号奉到陆军部电示,谓藏中战事所有死伤及勤劳卓著之人,自应照章分别给予恤赏以资奖励,即希造具死伤及功绩各调查表送部核办等语。唯现在陆军回国册复因乱遗失,约统计此次战事前后阵亡者数百余人,但凭记忆恐有遗漏,仰后委之前后军官军佐等同在患难,均应悉公调查分别造册,或会报或单函于阳历七八月间邮寄至印度加尔各答以凭察核咨部,望勿遗滥。谨此通告。钟颖并启
  
  西原遗骨归葬湘西,是在十年之后。这一事件对于逝者来说并不见得重要,何况身为奉行天葬的民族。此举只对于生者有意义,陈渠珍届时已是名副其实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湘西统领——湘西王。
  曾令他们望眼欲穿的家书和同时寄出的八十两银子,比预期的时间延迟了一个月方才寄达。原本应有的喜悦变成加倍的伤感,原本的并驾齐驱变成了孤雁单飞。陈渠珍一一谢过患难相济的董禹麓诸乡亲,携了香烛纸钱去西原坟前祭奠告别,动身南归。
  又一个月后迈进自家门槛,又一年的新春佳节将至。
  家乡凤凰厅镇竿城,是其时湘西镇守使署所在地;而其时的湘西镇守使,正是当年在成都将陈渠珍等人引荐给钟颖的田应诏。这些年里,田应诏曾身为辛亥革命的一匹汗马,响应武昌起义,在南京任敢死队长,率兵攻占雨花台,后任旅长卫戍南京。眼下统领湘西,正急须人才,陈渠珍来得正当其时,尤其陈渠珍治理湘西“清明政治、选贤任能、整军经武、奖励农耕和繁荣工商”的宏论令他青眼有加,连称孙吴之才,当即任命为使署中校参谋。尔后陈渠珍便以其谋略和才干平步青云,由参谋而参谋长,直到代理了军长;民国九年,田应诏引退让位,将湘西镇守使、湘西巡防军统领等军政大权一体交付于陈渠珍。
  西原之死,结束了陈渠珍第一次生命,西藏也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走出西安,一步跨进了另一段历史,幡然脱胎换骨,开始了另一次生命,另一番作为,开创了另一系列的传奇。十年里,若说与西藏还有些什么藕断丝连的话,那便是两件事情的了结。
  第一件事情,对于罗长琦命案的责任追究。就在陈渠珍返乡的当年年底,罗长琦之子上书北京政府,指控钟颖主谋、陈渠珍使人杀害其父。陈渠珍赴京申辩,结果是逢凶化吉,无罪开释;而钟颖则走了背运。这其中的是非曲直,直到后世仍争讼不已,成为久悬的疑案。
  第二件事情,西原遗骨归葬凤凰。
  湘西地处湘黔川鄂四省交界,多民族共居而地贫民悍,历来匪患肆虐。陈渠珍成为湘西统领后,志在保境息民,以兵止乱,大举剿匪。民国九年春,陈渠珍在永顺县衙转来的一份报告中突然看到董禹麓的名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相逢却在这样的情境中:董在报告中称其家父被土匪惨杀,请求县府为民除害。董父董光辅,永顺开明士绅,任当地高等小学校长。当地土匪巨霸黄包臣和彭南桥横行乡里,元宵节那天率众五百余人强行进驻学校。董光辅赶来劝阻,反遭枪杀;校舍被毁,镇上也被洗劫一空。远在西安的董禹麓闻讯赶回,上书县府,县府转呈统领部。
  陈渠珍一见,拍案而起,亲自率部前往永顺征剿,一举荡平匪穴,惩办了匪首。与董禹麓再次会面,真是感慨万千。当年困居西安,董先生高义,为料理西原后事慷慨相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仅为恩人报了杀父之仇,也应了当初董先生“造福湘西人民”的祝愿。当陈渠珍挽留他一同治理湘西时,董禹麓欣然应诺。后来安顿好西安公务后,不仅将西原遗骨送回,还奉陈渠珍之命,率队去太原,考察学习阎锡山山西自治经验。
  为西原追加的葬礼空前隆重。此时湘西首府已移署保靖,西原遗骨送达那天,陈渠珍率队迎往保靖城十里之外,排枪齐发,向天鸣枪致哀。统领部内设灵堂,花圈祭幛琳琅满目,凭吊祭悼人流不息。延请众僧讽经超度,一连七天七夜道场,陈渠珍昼夜为之守灵。遗骨运回凤凰,葬于大坡脑梁子湾,陈渠珍又亲手写下墓志铭。从保靖到凤凰,人人皆知西原,到处传颂着这位舍生忘死的西藏奇女子的事迹。
  此后陈渠珍悉心经营湘西一方天地,取川边赵尔丰改土归流、山西阎锡山保境息民自治方略之长,与本省本地实际相结合,保民而王,一度成就了湘西自治理想。曾有若干年时间,湘西匪患消停,各业并举,士农工商安居乐业,称弦歌之声遍及苗疆或许有些夸张,但凤凰城之繁华曾有“小南京”之称却是真的。虽说偏安一隅,但在风雨如晦、天下大乱的年代里委实难能可贵。史称陈渠珍为“振奇之杰”,言之有据。
  并非一帆风顺,也有大起大落,但落难有时何尝不是幸事一桩。湘西王生涯中第一次落难后,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寓居长沙时写下《艽野尘梦》;第二次落难,在四川南川经营实业,因为请来技术指导张志远,经他手流传这部奇书才得以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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