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自从看到司马阿罗出现,刘先生就似乎明白了这段经历的可疑,他想起在塌方地段中有关渴望亲历感的灵光一闪——难道十三天来竟是生活在幻象里?但心有不甘,还在徒劳地四处打听。终于有一位前来探视者,曾在墨脱工作过的老干部,明确告知下落:三十年前的那场大地震,陷落了阿崩村。二十年前他还路过那片沼泽地,不过次生林生长速度很快,现在恐怕连遗址残迹都找不到啦。
  夕阳在窗玻璃上投下最后的一抹,刘先生傻傻地躺在病床上欲哭无泪。最后求助于老友,让我回去,我不能丢下他们,我还要动员他们搬家,躲避地震。司马阿罗回答:奇迹就是奇迹,按说奇迹不会重复出现。可是,不过,总之……司马阿罗说,当然是心甘情愿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那天中午时分的情景便重复出现。刘先生望见自己正随了打猎队伍走上东方山头。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见他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心想早先怎么就没看出来,也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休息吃干粮的时候,他故意惹人注目地站起身来,果然引起爸爸的注意,问他去哪里?他随手指了那个方向,爸爸轻描淡写说一句,那是阿崩大哥的地盘,不要去了,引起误会不好。
  东东听了满脸不悦,刘先生心中正暗自得意,忽觉腿上异样感觉,低头一看,一只草鳖子正趴在小腿肚上。心里一慌,伸手去抓,虫身倒是抓下了,该死的头部却嵌进肉里。这是很糟糕的局面,它会感染发炎,后果严重,通常要动外科手术把它弄出来。
  这下轮到东东大开心,说我帮你剜出来!说罢便抽出了腰刀。
  但是顷刻间这把刀却派上了别的用场,只见刀光一闪,当的一声挥落了一支竹箭。六只猎犬同时发现敌情,向竹箭射来的方向猛窜过去,与对方的猎狗咬作一团。而敌人则从藏身的树棵里闪了一下,三跳两跳不见了人影。
  众人欲待追赶,爸爸摆摆手示意不必追了。顺手捡起那支竹箭,只见箭头发污,涂了剧毒的痕迹;而这支毒箭正是冲着他来的。大家忿忿,说乌鸟人够狠的;说多亏了东东,反应比狐狸还机敏。刘先生纳闷,这貌似美好的桃花源里也有明枪暗箭?爸爸说,和乌鸟部落的怨仇好多代以前就结下了,上一年械斗时,双方都死了人——肯定是我刀下鬼的儿子寻仇来了。这些事情你慢慢就会知道的。又拿赞许的眼光看着东东,东东好样的!
  随后的交谈内容更吓人了。爸爸说了一番话,不是征询是通知:咱家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尕尕是不顶事的,你也需要一个好帮手,本来打算让东东过些时间再上门,今天的事情提醒了我,最近就快快办了。
  不会吧!是他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珞巴人是有一妻多夫的传统,一般兄弟共妻。两个陌生男人共妻,这样糟心的事怎么让你给摊上了?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问朵朵的态度,爸爸满意地说,朵朵同意,东东也同意。
  刘先生不相信,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猎也不打了,转身一个人下山。一路上心中委屈烦躁,腿肚又痛又痒,扩而广之,第一次感到浑身奇痒难忍,那些曾被蚊子跳蚤臭虫小咬等等各种吸血害虫叮咬处一并发作,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被自己抓搔得已是体无完肤,由此加剧了内心的委屈烦躁,第一次向自己提问,所为何来?
  回到家中已近黄昏,朵朵一见喜出望外,不是说好了五天才回的吗?赶紧盛来玉米粥,端来玉米饼,又要去烤山鼠。一听说山鼠,第一次感到反胃,忙说不要了不要了;喝粥吃饼,第一次觉得颗粒粗糙难以下咽,不吃也罢。环顾四周,雨季里天阴雨湿,扑鼻而来的是潮气霉气混合着不良气味种种,心想怎么是第一次闻到?
  朵朵,你要娶东东的事是真的吗?
  朵朵见他放下碗,眼中泪光闪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为这个。不禁松了口气,笑吟吟地说,是啊,我跟他说好了,让他晚些时候,等到桃花开的时候再上门,他答应了。你放心,我会对你们两个一样的好,我们的家会让村中人人羡慕夸赞……
  刘先生这回真正晕倒。
  开饭啦开饭啦!走廊里有人大呼小叫,刘先生一跃而起,睁眼望去,玻璃窗上的那抹金色刚刚褪尽。他放声喊道: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炒菜,我要……哎哟!
  一位老护士闻声赶来,吵什么,安静点!俯身察看,奇怪地问:你的腿怎么了?病房里哪来的草鳖子?
  
  正当我们为刘先生那番搞笑经历弯腰捧腹之际,范丽风风火火闯入。先是单纯地被我们的笑姿感染,盲目地笑过一阵,听说了所笑内容,更是真心诚意地笑倒。刘氏奇遇的经典段子众所周知,每一说起无不引起一片欢乐。
  范丽这些年来变化显著,看外貌是成熟少妇风采,看气质是干练职业女性。眼下为更大规模发展旅游,林芝正在兴建机场,其事业可谓朝阳;说起家庭生活,一样的笑逐颜开,总之事事顺遂,就要修成正果的样子。范丽刚刚结束巴松错的工作,说她们公司的度假村所建位置正好在规定的拆除范围以外,离劳民伤财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我总是幸运。幸运的还有,在巴松错发现了一个很棒的摄影家,有多棒,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范丽央求刘先生去跟旅游规划组的头儿说说情,让这位摄影家一道进大峡谷,有可能的话请刘先生陪同,指点相关风俗的拍摄,最终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画册,作旅游宣传——理念更新,不是从前那种纯粹自然风光的,是那种人文地理的。你听唱歌的就是他,我把他请来吧。
  隔壁是有人在高唱,《青藏高原》:是谁带来……是谁留下……仿佛嗓音不济,唱得断断续续,音调沉下去的时候顺利多了:难道说还有不夜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又一个响应呼唤满怀期盼的人。比起范丽进藏当年,行走一族的队列日益壮大,旅游业跻身为特色经济第一位;从南方各省发端,扩展到全国各地,到了那个相互询问到过西藏几回、去过哪些地方的时代;到了西藏似乎应该考虑夏季三个月放假,公职人员分流,当导游、当导购,陪同下乡逛林卡观摩各式展演的时候了。每年此时,我们都要接待众多来访者,无论初来乍到还是N次来过,热情洋溢兴奋莫名依然,离去后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依然。走过西藏成为一种特殊经验,就像打上某种标记,一种相互间的认同亲和,西藏连接起许许多多与之有缘的人。人人装备相机,即使最常态的风景生活,经由镜头处理也必然地美化神化理想化;话语里文章中,一般总会略去旅行中艰苦不适种种,家园感归宿感,精神之旅幻觉之旅,语汇较之范丽当年所说更其丰富,你可重复眼见耳闻诸如蓝天白云长风骄阳雪山冰川下的净化纯化非人间化,作为对比对于都市钢筋水泥丛林、对于生活其间的刻板压力竞争的厌倦反思等等之类,真情矫情同在,深刻虚饰并存。灵魂的宁静不因归途在即,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啊情之所钟……啊地老天荒……我们这些最先走火入魔者反倒安静下来,做了旁观者。话又说回来,似乎唯有大美西藏可作如此担当。
  摄影家应邀进门,拱手作揖,口称前辈。你道是谁,郝爽啊!郝爽定睛一看,满眼熟人,即刻笑容满面。只要都在西藏转悠,总有一天重逢。三十三四岁的郝爽风尘仆仆,长发短须,裸露部分被西藏的阳光炙成某种金属颜色,看来坚硬了许多;表情比之当年的兴奋更深一层,是深沉;谈吐更具内在激情,更具力度震动效果。这些年来他已改换了职业,加入了北京一个负有盛名的环保组织,做过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的志愿者,参加过清理珠穆朗玛旅游垃圾的行动,已然走遍西藏各地,林芝是最后到达的地区。一个人,女伴跟丢了,无牵无挂也好。他朴实诚恳地说,原先对林芝的理解有误,心想山青水秀之地多了去了,没想到的是,只是在外围走过,巴松错,身临其境,不仅陶醉是眩晕;大峡谷,我最终的目标可能就是大峡谷了。几年来我走过西藏,思考了很多,改变了当年的旅游者眼光,认识到发展进步是必然的,我想要身体力行,参与这一进程,为藏族人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雅鲁藏布大峡谷建成自然保护区,我预感到它将终结我的漂泊生涯——我想在大峡谷某个村寨安下家,娶一位珞巴姑娘,做一名乡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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