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原来就在偷袭者出发的同时,有知情人飞报钟颖,而钟颖居住的公桑子府正在八廓街,离大昭寺不远的地方。后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一再说起大昭寺的粮仓,有人惋惜,有人抱怨,有人还想动员长官撤销军令,对此钟颖有一番话被记录在案,大意为:大昭寺何等神圣之地,那是文成公主亲手设计建造,供奉着从长安请来的佛祖金身,即便饿死也不可轻取,否则坚守毫无意义,还将沦为千古罪人。此后战事频起,战线内外几成焦土,而大昭寺毫发无损,时人评价为钟颖之功。
数千人肚子闹饥荒,百姓每天成群结帮前往联府、钟府门前哭诉哀告,乞请早日议和。这一局面正是藏方本意所在:断绝供应,围而困之,意在迫降,逼走了事,江孜围困战行之有效的战术,在此推广。西藏上层本就对四川陆军进藏满怀惊惧抵触,前段时间又亲见乱兵劫掠军需库饷,囚禁驻藏大臣,如此了得,实在无法无天;一俟乱兵向商上提出借饷回川,求之不得地速速筹集六万两银子送了去,一等再等不见开拔消息,及至炮轰色拉寺,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来围困策略是个笨办法,但不失为藏式特点的大手笔。不到一个月,果然听说困守者把能吃的都杀光吃净了,看看时机已到,这一天在大昭寺二楼摇起了白旗,示意不要开枪,有人喊话并掷下书信传单。这边有人过去捡起,其上所写大意为:如若顽抗,死路一条;达赖有令,缴枪不杀,云云。
面对百姓哭诉,联豫唯有叹息的份儿。作为前朝旧臣,别有一份惨苦在心头,岂是一般人所能体察的。这份惨苦,远远超越了肚腹之饥——事实上这一危机对于联豫全家可说是并不存在,以其身份之尊,一向遵从正统的藏方是买账的,不时有官员贵族暗中相助,尤其谢国梁,隔三差五地派人穿过封锁线送些吃食,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这份惨苦也超越自身安危。凭其经验,他认为自身安全至少有三重保险。其一是,所谓乱军,哥老会,其首领均为身边近人:担任了副总督的何光燮,曾为秘书;担任大同保障总公口的郭元珍,曾为亲兵侍从,即使他们当权时对自己也是敬畏有加。其二是,看得出此际的西藏上层无意与内地一刀两断,何况就藏方立场说来,最恨最惧者四川陆军,可利用者非己莫属。其三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颖的挺身而出。这位颇重义气的年轻人,危急时刻竟肯抛弃前嫌,顾全大局,与自己视同一体,情愿同生共死,这一点令联豫庆幸不已。所以说,这份惨苦更在精神和情感方面,在于大势已去,覆巢之下,先痛家国;政治生命终结,一生奋斗付诸水流,藏地改革半途而废;不幸生在末世,眼见得王朝大厦墙垣老旧,裂隙扩大,虽竭尽全力补救,终于还是倒塌。感情的失落、精神的痛楚尤为不堪,这一份惨苦岂是一般人,包括皇族出身的钟颖所能体察的。心灰了,意冷了,隐身于深宅,听到门外百姓哭诉,除了一声声叹息还能有什么。
联豫隐身遁形,前台凸显了钟颖的身影。钟颖这一年二十三岁,几年间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乱局中忽然成熟老到,再不是陈渠珍笔下那个战场上吓得趴在地面不肯起身的角色,沧海横流,钟颖砥柱中流。自从被免去军职,担任造币厂总办这一闲职大半年来,钟颖惆怅郁闷,思前想后,自认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胸无城府,挫折无可避免。这样一想,也就坦然许多。待到民国新成,宣统逊位,钟颖虽为皇亲,作别旧朝也只是感慨一番,远不似联豫的创剧痛深。我虽生于帝王之家,却没有也不愿尽享荣华。十八岁即在四川练兵,开赴这边圉荒蛮之地。注定戎马一生,何妨做个民国新人。而乱局一开,即重任在肩,不啻天大坏事变成天大好事。时不我予,时不我待,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年轻的钟颖心想,家国天下,守土有责。不论是否改朝换代,疆土总要守住,守住了疆土就有了我钟颖安身立命之所。天下大乱正是大显身手之机,而遍观官兵上下,唯我能够一呼百诺。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再姑息手软。此时的钟颖镇定自若,至少表面看来保持着乐观的神情。面对百姓哭诉,好言相慰:我已派人去江孜连发电讯,我等困守情状北京想已得知,也许早有回复,也许援军已经动身。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就是功臣。
接到噶厦劝降传单,钟颖以富有挑衅意味的军事行动给了一个答复:拉萨河南岸有个崇寿寺,寺属耕地颇多,储粮甚丰。这情报早已知悉,只是尚未下手。接到劝降信这一晚,乘夜奔袭,一举拿下。寺僧四散而去,就势派兵占领了寺庙,将青稞杂粮源源不断运回。缺粮恐慌一度缓解,军民精神为之一振。此时钟颖手下军人能战者三四百人:卫队二十余,马队郭建勋百余,三营赵本立百余,土兵营张文华数十。军人之外,丹吉林武装僧人数百人,百姓中能战者当数拉萨回民,数百人守在清真寺,正处前敌,每日饱受枪炮轰击,士气尚可,只不过武器原始,大刀长矛之类。
城北包围圈中由三营坚守札什城。自从攻打色拉寺败绩后,张子青消失,三营又换了营长,那位缢杀罗长琦的赵本立。札什城墙坚粮足,守护无虞,但缺子弹。每隔几天,需派人借夜色掩护穿过重重封锁前往总部领一批弹药,四个月中并无间断,也并无一人受伤。你道如何?原来是守卡藏兵有个习惯,一到夜晚就燃起篝火,放声高歌,或舞之蹈之。运送弹药的小股部队就在歌声中往返,偶尔会被发现,但等到停止歌舞摸起枪来,敌人早已远飏。
每日里枪炮声不绝于耳,时有摩擦,但鲜有大的攻击战事发生,拉萨包围战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进行着。钟颖不敢稍怠,日夕戒备,时常带兵巡察,安抚百姓,鼓舞士气。
那边阵地上,藏军前线总指挥谢国梁也是披挂上阵,时常带兵巡察。百无依赖中只得勉为其难,他上任条件是围而不攻,以防为主。真的做起来,仍是颇不自安。好在听说北京政府已迭电身在印度的达赖喇嘛,并拟派专使前来拉萨解决争端,觉得有了盼头。他想,由北京政府出面,乱局可望结束,我也好从中斡旋。这批四川陆军在藏声名扫地,可以一走了之嘛。从眼下战局看来,心中佩服黑衣喇嘛的一语道破: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白腊杆打狼——两头怕。你看虽是交战双方,未免太不常规:战场不似战场,仇敌哪像仇敌;多像游戏一场,玩笑一场,可又是多么残酷的游戏玩笑。
谢国梁面向丹吉林停住了脚步,隔着一片沼泽,见这片昔日的摄政王府活佛官邸已是满目疮痍,那里是自己同胞目前敌人的最大兵营,驻有官兵数百,第穆寺丹吉林在藏各地属寺汇集而来的僧众上千,如今皆为武士。丹吉林别无选择地站在了与藏政府敌对的立场,可视为对中央政府的感恩图报——世沐皇恩,三位活佛历任摄政藏王,上一年宣统帝刚刚颁旨恢复了封号和财产;也可视为被逼无奈之选:数百年久享亲汉之名,即便无所作为,以达赖喇嘛的行事风格,也断不会轻松放过,何如一搏。
丹吉林大门徐徐洞开,旗幡先行,前呼后拥的活佛队列鱼贯而出——第穆活佛,就是那位主寺在德摩、陈渠珍曾经赠以姓氏名叫“陈丹增”的小活佛,骑上高头大马,从容走出包围圈,例行前往哲蚌寺学经。守卡藏兵不仅不得干预,还恭立路边,垂首吐舌致敬。是因为他的活佛身份,也因他与达赖喇嘛是姑表兄弟,所以享有这等特权。那哲蚌寺也素有亲汉之名,只是现在取了中立的立场,不敢明火执仗罢了。
活佛一离开,双方开始交战,不是骂阵是唱阵。
此时为开战初期,达赖喇嘛从英国购进军事装备尚未到位,川军占有武器优势,至少有大炮,而民军没有。前线的色拉寺僧兵不甘心,依照发射原理,改装了酥油茶筒,前端装铅弹,中部塞火药,底端开一孔,点上引信,居然也能射出一些距离。丹吉林僧人就此编了一首歌取笑:
有个愚蠢的炮手,
做了愚蠢的大炮,
轰的一声打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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